咳、咳!」
不想还好,一想便觉有股血腥味顺著喉咙漫溢而上。掩著嘴低咳了两声,但喉头那里却是堵得更加厉害,一咳连带著心肺一起疼。
「疼不疼?」男人低沈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随之一只大手在他背上轻拍替他顺气。
不知道叶倾云是什麽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方孝哉被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弄得有些恶心,便不想开口,稍稍抬眼就看见叶倾云垂在身侧执剑的手的袖子上一块暗红的痕迹……
心口蓦地一阵抽痛。
若是「隐风」,他那一掌还打得下来吗?
只是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也不可能问出口。
回到山庄之後,叶倾云便招来大夫要替他诊视。
方孝哉先回自己的房间,听到叶倾云在外面敲门,呆坐在榻上的他被吓了一跳,朝向门口看了看,却是不动,下定了决心不去开门。
叶倾云在外头耐著性子敲了一阵,接著砰地一声,门被他一脚踢开。进来的人脸色不太好看,朝他这边看过来,见到他只是安然地坐在榻上,脸色又沈了三分,但没有发作。
挥手招了下跟在身後的大夫,大夫提著药箱走进来,已经见惯了这种阵仗,治起伤来倒游刃有余,替他诊脉然後开了方子,让下人去煎药。
方孝哉由始至终都没有和叶倾云说话,他是人,他也有生气的权利,他自然是不可能提著剑和叶倾云出去打一场,所以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怒意。
叶倾云似乎明白他的情绪,大夫走了之後便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榻边,两个人谁都不开口,静静坐著,这样怪异的沈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中间叶倾云起来了一次将蜡烛点上。
临近晚膳时分,下人将煎好的药端来,叶倾云接过之後轻轻吹著。
大夫说他肺腑有损,需要多加调理。
方孝哉不恨叶倾云的那一掌,只是难过,在这个男人心里,自己究竟是被置於一个怎样的位置……骆隐风的替身?真的仅此而已?
对面男人吹凉了汤药,将碗递到他面前,「动手打人是我不对。我也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你把药喝了,想听什麽我都告诉你……」
方孝哉看了看叶倾云,伸手接过药碗,仰起头一口喝尽。
叶倾云从他手里接下空碗,用袖子拭去他嘴角的药汁又替他将被褥掖好,转身将药碗放到桌上。做完这些他才坐定下来,眸光沈敛地看著他。
「我说过不想让你知道,是怕影响了你的情绪,大夫也再三叮嘱你要多休息,不要耗费心神……」似乎看他不想听这些的样子,叶倾云叹了口气,然後沈声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想上官也和你说过了,你想从哪里接著往下听?」
方孝哉想了一想,「上官说到六年前……」
他看见叶倾云的眸光黯了一截,深邃得好似一汪深潭,又彷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叶倾云敛著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後才缓缓说起来。
烛火轻曳,这一夜,谁也无眠。
叶倾云知道那个人没有错,他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无可厚非,自己气的是他瞒著自己和上官兰容见面,或者说还有些害怕,害怕上官兰容说出真相後,那个人会提出要离开山庄。
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去碰触,那是他埋藏在心里不敢面对的过去,也有著他对於自己兄弟所生的丑陋的不伦之恋。
在隐风离开後,他曾发过誓,这些难堪的过去,那份无法说出口的情意,他要永远藏在心里,然後带进坟墓,但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却会愿意对一个身分不明的人敞开心扉,讲述这段过去。
略了一些,省了一些,那些对於「骆隐风」的感情被他深埋在心里,现在想想,却也没有了当初的那份悸动。
不知是隔得太久了,还是这份感情一直被深深压抑以致连自己都下意识的去避开,现在回味起来,淡淡的,更多的是对兄弟之情破裂的惋惜。
骆家原是做正经买卖的人家,叶家则混迹於江湖,叶骆两家因为联姻而成为了亲家。这时候的夙叶山庄还不叫夙叶山庄,夙叶山庄也还没做上那无本的买卖。那夙叶夫人和叶倾云的父亲是兄妹,夙叶夫人嫁到骆家後,两家相继添丁,为了亲上加亲便给二人分别取名为「倾云」、「隐风」。
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又都是独子,故而从小吃住一块,一同练字习武。只是由於两家的家世背景仍是有很大的差异,叶倾云身上总有著泯灭不了的江湖侠气;而多年之後,骆隐风则长成了一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少爷公子。
那一场变故是在六年前,不仅改变了叶骆两家所有人的命运,也将叶倾云和骆隐风两人的兄弟关系生生斩断。
六年前的一日,骆家老爷外出做生意。结果一去不回,後来有人报信,才知道骆老爷的船遇上了江寇,全船的人无一幸免於难,而夙叶夫人便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後患上了失心疯。
仗著叶家在江湖中的势力,那夥贼寇很快落网,骆家将此事告到当地的官府,要求严惩这夥丧尽天良的贼子。
谁想官府竟和贼寇勾结,私放那夥贼子不说,反而诬蔑骆家为黑商,立了数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将骆家上下判为罪民,还要将骆家全部家产充公。
骆隐风一气之下单枪匹马拦堵了那夥贼子,并将他们就地正法。官府的人知道此事後,连夜携家带眷潜逃,被叶倾云带人围堵在江上。
照理说大仇得报,死者安息,但是这件事後,骆隐风和叶倾云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上却产生了分歧。
骆隐风自小家教严苛,自认犯下杀人之祸,便理当由官府发落,而生性放纵又从小在江湖中摸爬的叶倾云自是再不会相信官府之人,放弃正经的营生带著叶骆两家的人守著这片水域,专找贪官黑商的船只下手。
两人为此吵过多次,原本的兄弟情深,也在日复一日的争论中磨灭殆尽。最後实在无法苟同这种做法的骆隐风选择了离开……
那人听得很仔细,微微斜著头,烛火跃动,在他清濯的眸子里留下明灭的光影,长睫低敛,彷佛有秋夜寒凉的水气凝结其上,荧荧烁烁。
他第一次这麽仔细地看著那人,就见他周身笼著柔和温淡的光晕,使得原本看来就很温软的人,这一下更如三月的初阳一般和煦怡人。
听完之後那人陷入长久的沈思里,然後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以为他是受此影响,叶倾云便倾身过去,手迭在他手上,柔声安慰。
「那些人都死有余辜,你当时也算是替天行道,就算你不杀那些人,我也会动手的……只是在姑姑面前,还是不要提过去的事情比较好,免得她再受刺激……虽然姑父不在了,但是我爹和叶家都是当你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说的是事实,那些人死有余辜,纵使如骆隐风那般正气浩然,一开始虽也存有去官府投案的想法,但被他劝解留下之後便也没再提及此事。
但是他和骆隐风到底是不同的,只怕他放不下……
「倾云,你是怕我想不开才不告诉我的?」那人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点点头,「很多事情还是忘记的好,就像姑姑,她不发病的时候活得多开心。」
看见那人的释然,他也不禁欣然,嗜血杀戮的日子过久了,每每和这人相处时的平静都让他留恋。
於是这样的念头越发的强烈,如果这个人能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就好了。
即便他知道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隐风」,但是没有关系,他是他,骆隐风是骆隐风,他们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人。而眼前这人很好很好,只是他总感觉自己难以控制住他,还是真如那个瞎子所说的,自己「求之必失」?
不得而知……
第五章
自从叶倾云和他说了那些之後,对於叶倾云他们外出「营生」,方孝哉也不再那麽反感,只是依然不会参与,最多帮著打理那些转置到镇上的生意。
原以为夙叶山庄只是比较有道义的江寇,但是江寇终究是江寇,却没想到这背後隐藏了这样的故事。难怪上次提到官府,叶倾云会如此激动,也难怪叶倾云会说,「骆隐风」手上沾的鲜血不比他少。
而在叶倾云面前,他的情绪也平和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执著要听「骆隐风」的过去。叶倾云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和他说一些的,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明白叶倾云的用意,看到他这样做,心里暖暖的。
之前一直挣扎在身为「骆隐风」的替身阴影下而痛苦不已,以为叶倾云过往曾经对他的好实则都是依附在「骆隐风」身上,但是听过叶倾云的解释之後才发现,原来那个男人并不是一味地把自己当作「骆隐风」的替身……
他还是有对自己好的时候的。
这样一想,方孝哉心里便轻松了很多,隐隐的还有几分说不上的欢喜。
这日方孝哉从镇上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笑闹的声音不断,知道应该是叶倾云他们做完「买卖」回来正在庆功,便想不打扰他们,打算从边门绕过,可谁知还是被叶倾云给发现了。
「隐风!」叶倾云脸上带著笑,跑著上来叫住了他,「回来了?你看你冻得脸都红了。」说著将暖热的大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轻搓。
方孝哉已经有些习惯叶倾云偶尔表现出来的狂放和孩子气,便任著他用这样暧昧的举动替他将脸温热。
「镇上的生意亏了就亏了,你这样把自己累坏了我还要倒贴药钱。」叶倾云温完他的脸,又牵过他的手握在两手间搓著。
听到他这麽说,方孝哉却是笑了起来,「原来是舍不得那些药材……」
「胡说什麽呢!」叶倾云牵著他的手将他拉进堂内,几位堂主也都在,酒香飘逸,都喝得有些面色微醺。
叶倾云斟了一杯递给他,「我知你不碰酒水,少许喝一点,权当暖暖身。」
方孝哉将手里帐簿放到桌上,欣然接过他手里的酒盅,低头看见杯盏里泛著小小涟漪的琥珀色液体,又有些怯意,在叶倾云和几位堂主的催促下,他将酒盅递到嘴边浅浅啜了一口。酒液入口绵和醇厚,古朴清醇,有一丝别於酒香的芬芳。
「好香,是陈年的女儿红?」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酒,封口一启,香飘十里,又著实好喝。」叶倾云说著,又取过一坛,泥封一拍,果真酒香带著那抹说不上名字的芬芳飘香满室。
「哥,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外人不给喝的。」
啪!
方孝哉手里的酒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桃、花……」他喃喃著说出这两个字,又一下捂住自己的嘴,不相信地看著地上那滩琥珀色的水渍,摇了摇头。
「隐风,你怎麽了?」叶倾云上前正要扶他,却被他躲了开来。
方孝哉摆了摆手,面色难看地拿起桌上的帐簿,弱声道,「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喝。」说罢,也不理会叶倾云在身後的关切询问,自顾自往後厢走去。
有一种似曾相识分外熟悉的感觉,酒水甫一入口,脑海中便又闪现出那些画面……
年轻的少爷乐滋滋地将他领到庭院里,然後捋起衣袖神秘兮兮地从桃花树底下掘出一个坛子来,泥封一拍,酒液如金……
方孝哉觉得他自己快要想起来,就只差一步,好像面前横了一条沟壑,但他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晚膳过後叶倾云来他房间探视他,两人随便聊了一些,叶倾云离开的时候方孝哉向他问了那些酒的来路。叶倾云只笑著告诉他是白天在那家船上找到的。他听後点点头,不再多说什麽。
怀著心事,做事也磕绊,不是碰倒了烛台,就是弄翻了水盆,搞得服侍他的下人哭笑不得。於是也没心思做其它的事,便早早上榻睡了。
睡到半夜,方孝哉被呛人的烟味熏醒,起身开门,只见山庄内火光冲天、人声喧噪。
「萧堂主,发生了什麽事?」方孝哉披上外衣走到廊上,拽住从面前跑过的大汉,问道。
「你没长……」被拽住的人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一头大汗,回身正要开骂,一见是二当家,到口边的话又生生地咕噜一下吞进肚里,随即陪笑,「二当家,把你吵醒了?没事没事,走水而已,您快些回去继续睡。」萧堂主说著将他往房里推去。
「萧堂主,东门守不住了!」有手下一身鲜血的过来禀报。
萧堂主狠狠剜了他一眼,朝方孝哉这边努努嘴,那名手下意会地噤声。萧堂主随即转过来,仍是笑嘻嘻的,「二当家,东门人手不够我这就去帮忙,您快些去睡。」说完将他推进房间里,替他关上房门,急急走了。
待到脚步声远,方孝哉再次打开门来,人手似乎都被调走,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想要去找叶倾云问问发生了什麽事。
这时,几道黑影从面前窜过。
「什麽人?」
话音未落,脑後一疼,他便什麽都不知了。
「大少爷,你快走!」
「不,我不走!方家船在人在,货失人亡!我绝对不会弃船而走!」
浓烟呛人,血染江水,远处江面上有一艘黑帆黑旗的船停著,只是还没有看清楚,就听到头顶上一声脆响,抬头,带著火星的断桅直直地掉下来……
「哗……哗……」
水的声音?还有这种摇晃……是在船上?
头好痛……
对了,自己被人打晕了。
那些人是谁?为什麽要打晕自己?倾云……倾云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
脑後烧灼一样的疼,还有黏腻的液体顺著额角淌下来,方孝哉眨了眨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上下颠倒的天空,紧接著是满是血迹的甲板,隔著几个人的身影,他看到被堵住嘴、身上捆著绳子被扔在船的另一边的萧堂主、孟堂主以及几个他们的手下。
「老大,这个人醒了。」
「将他带过来!」
方孝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麽事,就被那些人拖著带到那个被称呼为「大哥」的人面前。
那人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於是他看见对方一身肌肉,面目狰狞,左眼上罩了个眼罩。
对方眯起眼看他,凑近了些,「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然後语气凶恶,「说,你是夙叶山庄的什麽人?」
方孝哉眼角余光瞥到一旁,萧堂主神情严肃地对著他很轻地摇了摇头,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向对方,态度不卑不亢,「在下是夙叶山庄的账房先生。」
对方眉眼一拧,有些不太相信,然後指著他问身边的手下,「他到底是什麽人?」
「我、我也不知……」那名手下支吾著说道,「当时看他一个人在後厢廊上走著,想应该是……应该是……」
「废物!」那人一脚踹在那名手下的小腹上,力道之大,那人飞出丈外摔在甲板上,挣扎著爬起来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我让你们去夙叶山庄里抓个有身分的来,结果你们统统是一帮饭桶!抓了些什麽人回来?」
那人吼著,手指向一旁角落里的两个堂主,「这些?」然後手指向他,「还有这个?都是些什麽人?」抬起一脚将原来当凳子坐著的木桶踢穿,「废物!蠢货!都他妈的废物!」
那人发了一顿火,然後看向方孝哉。
「既是个小小的账房,恐怕姓叶的也不会放在眼里。」
铿!对方从身旁手下腰际抽出刀,架上他的颈脖。「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哪家的账房先生不能做,偏偏要去做夙叶山庄的。」
刀挥起,反射著阳光,刺目到睁不开眼。方孝哉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闭上眼撇开头。
「老大,你快看那边!」
刀划破空气时呼啸生风,却在离他颈脖不到寸余的地方停住。
方孝哉睁开眼,抬头……
远处的江面上,大小数十艘船,清一色的黑帆黑旗。
「是叶倾云!」
「姓叶的?!」
「萧堂主,是叶大当家!」
「太好了,叶大当家来了!」
船上的人有惊讶也有兴奋,方孝哉从地上站起来,看向那大小数十艘船,视线落在船上的黑帆黑旗上。
「黑帆黑旗……」他轻声念叨。
竟是和那些残缺片断的记忆里一样的黑帆黑旗……
对面领头的大船上有人跳上船头,朔风激扬,衣袂翻飞。
叶倾云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但视线很快挪开,对著那个戴眼罩的男人厉声道,「毒七,你夜袭我夙叶山庄,掳走我的人,你到底什麽用意?」
被叫作毒七的人耸著肩膀笑了起来,「叶老大,我想怎麽样你早该知道的,你伤了我这麽多兄弟,我掳你几个人也算是礼尚往来了。」说完一把拉过站在一旁的方孝哉,刀架上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向船头靠近。
脖子上隐隐的刺痛,方孝哉感觉到自己胸口内有什麽扑通扑通地要跳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叶倾云,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好……
「叶老大……」毒七的一条腿踏上船舷,「两淮上的船王你也做了不少年了,风水轮流转,是不是也该让我捞点肥水?」
叶倾云神色凛然,「毒七,你若是能遵守道规我让你又如何,但你屡屡犯我水域,连良商良民的船也不放过,你这样的前科我怎麽可能让位?哪天要是劫到我自己头上来,我上哪里去哭爹喊娘?」
「哈哈哈!叶老大你够幽默,既然这样谈不拢,我们不如换个方式。」
毒七招了下手,就听见身後一声惨叫。方孝哉微微回过头去,看见和萧堂主一起被扔在角落的手下身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接著是旁边有人手一挥,接连几人倒下,只剩下被擒的两位堂主。
「如何,叶老大,如果毒七没有记错,这两位堂主和你打拼多年,可谓左膀右臂……」
方孝哉看见叶倾云脸上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确实,叶倾云和几位堂主亲如兄弟。他觉得自己胃里一阵阵的恶心翻涌,腥涩的江风、血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太多,他觉得脑袋疼得有些发胀。
叶倾云看向那边的两位堂主,眸光沈凝,半晌,他狠狠一咬牙,铿!抽出剑手握上一抹,鲜血淋漓的手掌指向天。
「两位堂主和我情同兄弟,叶倾云在这里发誓,日後定会亲取毒七人头为两位报仇,两位黄泉路上先行,将来九泉之下再作兄弟!」
「叶大当家,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萧堂主大声喊道,然後转向一旁的孟堂主,「老孟,这一路要你陪了。」
孟堂主笑著点头,「刀山火海就拿你当垫底的。」
「哈哈哈,我皮粗肉厚才不怕那些。」
「叶大哥,我们在地下备好好酒等你!」
「走!」
「不要──!」方孝哉挣脱不开对方的箝制,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两位堂主倒在对方的刀上,鲜血飞溅。
看著那两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无数无数的画面疯了一样的涌进脑海里,几乎要填满每一处空缺的角落──同样在船上,同样的鲜血杀戮,还有同样的……
黑帆黑旗!
毒七将他往前一扯,推到了最前面,刀依然架在他颈脖之上。
「姓叶的,这是最後一个了,你们山庄的账房先生,我想你也不会稀罕了,我就一并送他下去陪他们了。」
方孝哉看到叶倾云一愣,可能是「账房先生」的身分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刀刃逼近颈部的皮肉,感觉到有什麽顺著颈脖缓缓流了下来。
方孝哉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看到叶倾云为两位堂主歃血起誓的时候,他被深深地震撼到,然後心里便萌生了一丝期待。
他知道在这样的关头不该计较这样的事,但是他又忍不住的要想。
叶倾云会如何待他?
是他,而不是「骆隐风」,对於叶倾云来说,究竟算什麽……
叶倾云看著他不作声响,眼神里有几分犹豫。这不易察觉的变化似乎也让毒七看了出来,压著他颈脖的刀松了一些,想对方是觉得他这筹码还有些分量。
「叶老大,如果你不想他死,就拿水域图来换,我毒七便马上放了他,今後依然待夙叶山庄如上宾。」
方孝哉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著,掌心被汗水沁湿。
会不会救自己?
他抬头,正对上叶倾云的视线,瞳仁深邃,看不到他心里所想,猜不透他会如何抉择。
但是方孝哉却率先放弃了。
自己根本不是「骆隐风」,他只是一个替身,连名字来历都不知道的人,能活到今日全仰仗著叶倾云的庇护,但是无论怎样,他终究不是那个人……
如果是真的「骆隐风」,上官和叶倾云都说过他有一身好武艺,一手好剑法,也不会被擒,更不会被拿来作为要挟的筹码。
到这种关头,叶倾云也该将他们两个分开来看了吧。他无须为了一个什麽都不是的人妥协谈和,也不会因为他而束手束脚。
方孝哉不觉低头苦笑,曾经害怕死,因为怕鬼差问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後来又很想死,因为听信了叶倾云的话以为自己双手血腥罪孽深重;而现在,他并不害怕死,也不害怕鬼差问起来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害怕……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惦念……
叶倾云迟迟不作声,方孝哉心里辗转反复过各种情绪後,却是一下轻松了下来。
到底自己不是骆隐风,到底他对自己的好还是有限的。
便抬头,昂首而立,笑著道,「叶大当家,你放心,我决计不会拖累於你。」说罢,用力挣脱开毒七跳上船舷。
「隐风,你要做什麽?」叶倾云终於出声。
他仍是笑,然後纵身而下。
如果是「隐风」,该是另一种结果吧……
扑通!
江水涌进口鼻,水面之上有厮杀的声音,但越来越遥远,那些凌乱的记忆和现实混迭,分不清哪些是过去,哪些是现在。
方孝哉觉得心口很痛,彷佛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一块。
为什麽要把自己当作「骆隐风」?
可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成为「骆隐风」……
自己到底是谁?
叶倾云,你可知……我到底是谁?
扑通!扑通!
身边接连有什麽落下,血的腥味扩散开来,意识渐渐消散,他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唤他。
「唉……孝哉,你还是去劝劝敬哉,虽说是他不对,但刚才你确实说话重了……」
古朴典雅的大宅,坐在堂上的老人,年轻的少爷摔门而出,他想去追却是犹豫了……
等回来以後再好好哄他吧,等回来以後再好好劝……
敬哉……
初冬的江水,透骨的寒冷。
方孝哉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冰窖,接著又好像跌进了火坑,又冷又热地反复煎熬著。
他睁开眼,依稀看见了叶倾云,好像初次醒来时候的那样,但是很快又被身上的不适给折腾得神智不清。
在一片无助和痛苦里,他感觉有什麽正慢慢靠近,然後将自己紧紧圈著。
一瞬间,无比安心,好像在惊涛骇浪里无依的船只一下找到了庇护,他向那个暖人的地方又靠了靠。
如果死了是这样的……那也未尝不可。他想。
望著怀里依然昏迷不醒的人,叶倾云轻叹了口气。
看到他挣脱毒七站上船舷、接著纵身跳下的时候,那阵沈闷的心悸再次袭了上来,他想也不想的也跟著跳了下去。他看到那人就那麽直挺挺地往水下沈,他深吸了口气,一个猛扎钻到水底,伸长手臂尽力去拉他。
近一点,再近一点……
手指好不容易摸到他的胳膊,连忙将他揽入自己的怀里,秋水寒凉,那手上还有温度,他紧紧地抱住他,就怕江水将他仅剩的温度也夺去。
浮出水面时,已看不见毒七的船,叶倾云顾不得其它,命人连忙掉转船头返回山庄。
那人呛了水一直昏迷不醒,身上也是冷得要命,让人拿了好几床被褥来盖著都没用,叶倾云只好自己坐到榻边揉搓著那人没有温度的手。搓了几下依然冰冷冰冷的,他停下手,看向那人被冻得发白的唇。
若是自己没有犹豫那一下子,便该能从毒七手上完完好好地救下他了……他站在船头昂首而立,淡然而笑,一派丰神如玉,竟让自己一时看得愣神。
叶倾云又看了看榻上双眸紧闭的人,然後回头,「你们都退下,留两个人在门外候著。」
大夫和下人都退了下去,叶倾云缓缓揭开被褥。
他自幼习武,气守丹田,那样冰寒彻骨的江水对他而言毫无大碍,但是那个人不同……想到大夫说的,要让他尽快暖和起来才行。
他伸手抽开他的衣带,中衣之下是白皙的胸膛,触手依然一片冰凉。叶倾云脱去自己的衣裳直至上身全裸,然後钻进被褥中,将他揽在怀里,手臂圈著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身躯。
匀实的身体、柔腻的肌肤,让叶倾云有几分恍然,那人身上清爽的气息若有似无地钻进他的鼻子里,只觉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和他在一起总是莫名的平静,彷佛前一刻的生死杀戮都化为云烟,缭绕,四散开去。
只是心沈静下来,身体却越发火热。
叶倾云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烧啊,那是怎麽回事?
一低头,那人的清俊容颜落入眼帘,嘴唇略有些恢复血色,那样毫无防备而又恬静安详的睡颜,好像正陷入美好的梦境中……
只觉得……身体某处越发的炽热和蠢动,紧紧相贴的肌肤沁出丝丝薄汗,但又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动作便让原本就隐隐燃烧的身体失去控制……
那人微弱的气息逐渐匀畅,显然由昏迷转为睡梦,而对於叶倾云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睡的夜晚。
方孝哉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有些熟悉的床帐,没有想过还能再次醒过来,恍惚之後,便以为自己仍是在梦境之中。
头有些疼,他想坐起身,却听见身边一声低沈的闷哼。
他维持躺著的姿势,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慵懒半睁的眸眼。男人倦意的脸上满是被从睡梦中搅醒的不满,黑亮的眸眼渐渐清明,然後手抚上他的脸颊。
「你醒了?」沙哑著的嗓子,声音听来更为低沈,却绵延著无尽的温柔。
方孝哉正要张嘴开口,蓦地惊见彼此都光裸著上半身,讶异之余便向後退开去,不想一头撞上床栏,痛得他眼前发黑。
「疼……」
方孝哉摸向脑袋的手触到一个比自己体温高些的东西,叶倾云动作比他快,已经伸过手来替他揉了。
「……你什麽时候能让人不操心?」
宽大的手掌异常温暖,在他的抚弄下,方孝哉不觉又犯起困意。他强打起精神问叶倾云,「我没有死?」
这句话一问出来,叶倾云原本柔和的表情蓦地肃敛起来,「谁让你跳的?」
方孝哉被他变脸如变天的气势吓得怔住。
「你知不知你被救上来的时候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什麽办法都试了就是暖不热!」
所以才会这样,抱著自己让自己暖和起来……那暖人且宽厚的依靠,原来是……
方孝哉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
「怎麽了?」叶倾云脸上又换作了担忧的神情,覆在他头上的手挪到他额头上,摸了摸似觉得不妥,於是脸也凑了过来,额头相抵,「烧是退了,但看样子又要浪费山庄里不少上好药材。」
他知道叶倾云是在玩笑,这一次死里逃生,却没有太多的欣喜。
「你在心疼那些药材?」
叶倾云将手抽回,活动活动胳膊,可能长时间维持著一个动作,他能听见他转动胳膊时喀嚓喀嚓的声音。
「为什麽想死?」
「嗯?」
叶倾云回过头来,眸光凌厉,连声音都沈冷了下来,「我问你为什麽不等我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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