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完结文应该是不会写番外了,请见谅ww
☆、繁华落尽 十二
十二、
才刚入夏,就已叫人热得发慌。
阿杏抹抹额上的汗,把厨房里的锅铲碗盘都洗了一遍,又一一收好,碗盘放回柜子内,锅铲则挂起来晾乾。她到这家做佣人已有数月时日,这家的老爷是个怪人,不似一般的殷实人家雇上十来个下人,偏偏只请了阿杏帮工;幸而阿杏虽然才十来岁,但生於乡野,力气大得很,是以即便得做些粗重活儿,也难不倒她。
当初被雇到这家做事,也可说是恰好有了机缘。
阿杏在家中排行最末,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早年从军,後因战乱死了,另一个则在洋行里工作,虽是个跑腿的夥计,但每月薪饷却也不少,当初便是听说东家要找个手脚伶俐的佣人,也不签卖身契,只让人每天过去几个时辰,专司打扫,二哥听著不错,才赶紧把这事给揽了过来,让阿杏也有了份差事。
家里贫困,阿杏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得了这样的工作,只有欢喜的份。再说那洋行东家是个与人和善的,这又是另一等好处。如今虽是个新时代,但不免留著些陋习,便说这家里侍候的下人,阿杏听闻过,有些主家把签了契的下人当成旧时代的丫鬟一般,想睡就睡,想发卖就发卖,说是下人,其实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洋行东家在这点来说,却是个好的。听人道,他从来不去那些烟花之地,就是约了人谈生意也从不失态。看著斯文,却是个极有原则的,对著阿杏或洋行里的小夥计也是客客气气,从不随意打骂。
阿杏的娘当初听二哥说起让她去干这差事时,不免生出了别的念想,听说这洋行东家孤身一人在沪城,没有亲长亦没有妻儿,便想著要阿杏攀上东家,便是做个姨太太,也是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往後受宠更可提挈兄长一番,岂不是美事一桩。
二哥知道了,却是同母亲大吵了一番,只道自己清清白白做事,没有非得要把妹子搭进去的道理。再有就是东家虽看著和善,仍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洋行里查出了吃里扒外的夥计,东家瞧著人被打得血肉模糊,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可见是个不心软的。
若是阿杏当真谋画起来,东家又无此心思,只怕要惹人生厌,兄妹两个的差事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这麽一吵,才叫阿杏的娘打消了这个想头。
阿杏对此事全然不知。
她今年才十三四岁,尚且懵懵懂懂,每日只是努力干活,只求能在这家继续领著差事,好拿银钱回家。东家仅雇了她一个人,也只要她每天花几个时辰把屋子内外打扫乾净,此外之事,是一概不用干的,也不要她住在宅子里随时侍候,难怪当初二哥著实费了好些力气,才替她揽到这个活儿。
只是不知何故,近来东家却开口让她整理出空置的主卧房,又拿了钱,让她去采办各式物事,阿杏默默瞧著,发现这个房间或许是为了个男人预备的。主卧房的陈设并不像是供给两人使用的模样,又备了菸盒并一个水晶菸灰缸放在案上,只怕不是为东家的妻子或母亲预备的;当然若那是个喜好吸菸的女子,又得另当别论。
而东家近来的模样也很是奇怪,经常望著一个地方就不说话了,或许是在想些什麽,也或许什麽都没想,有时又突如其来地想起什麽一般,匆匆吩咐阿杏去街上置办物事,倒是整个心力都放在了那个主卧房似的。可是阿杏等了又等,过了好几个月,也没有等来入住主卧房的那个人。
倒是东家,把主卧房的一应物什都置办好了後,吩咐阿杏每日都要洒扫,自己则是住在客房,这点也令阿杏颇感奇怪。这间宅子不大,房间不多,二楼除了主卧房以外,便是客房与书房。
不知何故,东家身为主人却只住在客房,那书房也是,虽放著不少书籍,还有东家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洋文书与画本,但东家却不大去书房里,也不知这书房究竟是为了妆点门面还是出於别的缘故所设,令阿杏百思不解。
只是作为佣人,阿杏自然识趣地没有多嘴。
潮湿炎热的夏季很快就过去了,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
阿杏一如以往,勤快地清扫著宅子,因暂时无人居住的缘故,此处倒连打扫都不甚费力。十馀日前,东家似乎是有了要事待办,把洋行的事一放,便匆匆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什麽地方,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至今迟迟不曾归来。阿杏想到这里,有几分担心。
东家大约不是去谈生意,不然应当会把洋行里的夥计带上,然而当初东家启程时,却是孤身一人,又收拾了行李,也不知道这一趟远行究竟是去做什麽。阿杏有些好奇地想著,一边把手洗乾净,掏出了口袋中的钥匙,准备离开,锁上大门。
隔日再来时,眼前的景象却是叫阿杏松了口气。
宅子前停著一辆半旧的汽车,正是东家所有。因时间还早,阿杏生怕扰著东家,便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放轻脚步踏入了宅子,准备开始打扫。只是她才像往常一样打开了主卧房的门,便被唬了一跳。
床上躺著一个人。
阿杏呆呆站著,手上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却是惊醒了床上那人。那是个跟东家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虽然一副病中憔悴的模样,但仍是极好看的,比洋行里那个以好看闻名的买办还要好看。那人瞧著阿杏,一言不发,眉头微微皱起来,神色一沉。
阿杏这才惊觉自己许是惊扰了主家,赶忙收拾东西退出了房间,才想去问问东家是怎麽一回事时,就听身後传来熟悉的嗓音:「阿杏?」
「是……东家回来了。」她赶紧道,几乎是手忙脚乱,「那位先生是……」
「往後称少爷便是。」东家一如以往和善,「你自去干活罢,这边用不著你。」
「是!」她赶紧应声,匆匆离开二楼,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徐景同目送著雇来洒扫的小丫头下楼,随即关上了主卧房的门,正想与严靖和说几句话时,便发现那人背对了身子躺下,一副不愿与他交谈的模样,心中却有几分无奈。
自从那年严靖和私下遣人送他去了广州後,徐景同没有待在那处,只道战事尚未结束,拿著严靖和给的一张支票,悄悄到了上海租界内,先是租了个房子,花了心思与几个英商搭上了线,巧言劝得他们入股,手上又有严靖和给的资本,这便打著洋人的旗号,做起了洋行生意。
这对他而言,是最方便的一条路子。
自打上海成了租界,中国本土的势力便不大能在此地插上手,租界内最有权势的正是那英国领事,若要在租界内活下去,首要便是此事,徐景同自是深知如此才与英商搭上线,做起了洋行生意,是以几年来倒也生意兴隆。
他从前并不是个商人,但跟随严靖和多年,也养出了几分眼界,虽然对著主子老实,但对著外人又是个圆滑的性子,惯於与各种人打交道,拜此所赐,这生意却是做得不错,又因是洋行,在租界内无往不利,只一年便又开了几间分行,如今在沪城,说到顺兴洋行,著实没几个人是不知道的。
生意安定下来後,徐景同亦得知京中那头争斗已落下帷幕,便赶紧让人去打听严靖和的下落。无论生死,总要得出个结果;若是死了,必得寻回遗骨,带回湖北安葬;若是活著,徐景同自然必须跟著主子。
严靖和确实还活著。
来回报的人说出这句话时,徐景同强抑著心中激动,又问了几句话,才摆手让人离开。只是门一关上,泪便落了下来,彷佛长久以来郁积的念头终於能抒发了一般,堂堂洋行东家,竟哭得如垂髫稚子一般。
後来又让人细细打听,这才知道,当年严靖和与奉军交战,虽留得了性命,却是同曹大帅一般,被软禁了。虽有心营救,但徐景同实是不敢打草惊蛇,在得了严靖和消息半年後,终於获知守备松懈了,这才赶忙入京,用钱打通了关节,做了一场戏,趁著看守的兵卒以为严靖和犯病去请大夫时,让人劫了严靖和回来。
因没有事先通过声气,严靖和对此一无所知,便是那犯病之事,也是徐景同买通了一个小兵,让人在严靖和饭菜中下了药,让他瞧著像是犯起什麽传染病一般。是以严靖和直到出京回到上海,都还迫於药效而不曾清醒,待得醒来以後,对被蒙在鼓里这事却是记恨了似的,至今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徐景同不知道如何取得谅解,从昨日开始,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主子,但隔了一日,严靖和仍对他不理不睬,他便有些慌了。
当年严靖和也是如此,瞒著他暗自筹谋,最终让他做了逃兵;徐景同虽能理解,但当时却仍不免有一丝怨恨,往後尚且不知是生离或死别,或许那便是他与严靖和最後的诀别,他无法不恨,又不能不念著那人。
严靖和把他送到了船上後,又留给他两样物事,一是支票,二是当年他入府时签下的卖身契。徐景同在船舱内,瞪著两张薄薄纸片,只觉得心如槁木死灰,再说不出半句话。
这支票面额极大,又是外商银行的票子,徐景同长年侍候主子,自然知道这是严靖和暗暗藏著的家底,对夫人也始终隐瞒著,一时之间却是明白了,严靖和不认为自己能活下来,便乾脆把这些身外之物都托付给他;那卖身契自也不必多言,严靖和是要他脱了奴仆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徐景同咬著牙,在船上苦思了几夜,终究撕了那张卖身契,并未在广州停留,反而乘了另一艘船,转身就去了上海。
虽然绝望,但他心底仍存著一丝念想,只盼那人还活著,若非如此,徐景同哪里能在短短几年间便做出了这番事业,无非是想著严靖和若是活下来了,往後定然需要银钱,或东山再起,或隐居乡野,总之必得需要银钱支撑;而这些生意,也是他为主子打理的,只是这些话徐景同不能也不会当著严靖和的面宣之於口。
「少爷……」徐景同低声道,突然便屈膝跪下,朝著严靖和叩首,「此番是我擅作主张,求少爷宽宥。」
床上那人沉默著,始终不说话。
徐景同只当他气得很,不免也有些惴惴不安,匆匆说起了自己那年在船上醒来後的事情,先是到了广州,又来了上海,接著与英商交涉,作起了洋行生意,又是如何打听到严靖和消息,筹谋半年,才定下计画劫人。他说得又急又快,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麽,待说完了,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主子。
严靖和哼了一声,嘲道:「你倒是懂得自作主张。」
徐景同不敢答话。
只听那人又道:「既安排去了广州的船,你又来租界作什麽。既来了租界,做起生意,又何必将我带出北京?」
徐景同连忙辩解:「但是少爷……」
严靖和不听他的话,竟厉声喝道:「便是你使钱叫人打通关节又如何?若是被人抓到,只有死路一条!当年送你走,可不是叫你现下来送死!你怎麽能活得这般糊涂?」
徐景同心口一痛,喃喃道:「少爷这话却是不对。」
严靖和盛怒之下,沉著嗓子道:「你说什麽。」
「少爷这话不对。」徐景同嗓音有些发颤,顿了一顿,又毫不退缩地道:「少爷在京中实是被软禁著,我哪里能放得下心,况且如今北京城中是段氏掌权,段氏与已故大帅素来有嫌隙,哪里会善待少爷……」
「多此一举。」严靖和冷冷道,全然不为所动。
「况且……少爷当真不想见我吗?」徐景同心底一阵发苦,轻声道:「一面……都不想?」
严靖和骤然沉默下来,却连一个字都不愿说。
徐景同仍跪著,心口隐隐生疼,也跟著安静下来。
良久,严靖和终於道:「你後来是怎麽处置那些人的?」
徐景同不敢隐瞒,便把後来的事情一一说了;付了多少银钱,做了怎样筹谋,又卷进几条人命,自不必细说。因严靖和身份特殊,实是容不得走漏消息,徐景同并未手下留情,该灭口的一个都没放过。
待他说完,严靖和安静了片刻,道:「这也罢了。你……」
察觉他口气略微松动,徐景同心中一动,低声道:「少爷……」
「你还懂得不留後患,也不是活得太糊涂。」严靖和的怒火彷佛一下子便熄了,又忽有几分不自在,声音也轻了些,同时别开目光。
徐景同眼见此时气氛好了些,自昨日开始,一直压在心中的疑问又浮了上来。他想了想,跪在原处,却是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少爷,我有一事想请教,求少爷释疑。」
「说罢。」严靖和不甚在意地道。
「少爷的左手……」
严靖和神情一动,轻描淡写道:「废了。」
徐景同一怔,一时间愣住了,半晌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废了?」
「当初战时受了伤,被押送回京时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是以延误了诊治。」严靖和若无其事地道,目光冷了下来,「那是什麽表情?难不成以为我刻意说了假话哄骗你麽?」
徐景同口中一阵发苦,使劲摇头,全然说不出话来。
其实昨日他便有些预感了,却始终不愿承认,只道严靖和许是受了伤,是以始终没用上左手;今日一问,方知自己想得天真,严靖和数年来被软禁著,又无人上下打点,哪里能过得好了?便是方才,严靖和骂他,也是恨他行事冒险莽撞,一句都不曾提及这几年来过得如何。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提了。严靖和生性要强,虽表面上一副无事人的模样,心中肯定怀有芥蒂;光是那条废掉的左臂,便是一再提醒他那场败北之战,严靖和又是个容易多思多想的,恐怕这几年过得并不如意。
徐景同思及此处,心中又酸又涩,嗓子也哑得厉害,「少爷,我这便去请大夫!」
「没用的。」严靖和语气淡然,「废了就是废了。」
他这样一说,却是不愿诊治了。徐景同咬著牙,只想,少爷眼下不愿也并不妨事,总之这个大夫是必得请的,只是要请谁,又如何请,还得细细思量一番;当务之急,应是使人去打听一番,沪城内许是有能治这等陈年旧创的大夫。
想到这里,徐景同又问道:「少爷这只手臂……当初是怎麽伤的?」
「中了枪子。」严靖和倒没察觉不对,答得轻易。
接著徐景同又细细问了当初耽误诊治的事情。严靖和本来对此并无兴致,但瞧著徐景同紧皱著的眉头及一脸担忧,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年送走徐景同以後,严靖和领军作战,本是打算背水一战,却不料奉军後援又至,兵力远胜於己方,他纵是不肯投降,但最终仍是成擒。
当时严靖和左手臂便中了枪子,只是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自不会有人停下来让他动手术,多是急著赶路返京;这一拖,便拖到回北京那日,严靖和伤势早已恶化不提,更甚者发起了高烧,押解他的师长这才发现不对,赶忙将他送进医院,又派了兵力重重包围医院,省得他趁隙逃脱。
动了手术後,严靖和的命是救回来了,但手也废了。
严靖和说到此处,却是嗤笑一声,「段氏怕是还想利用我,这才使人给我动手术,又令人软禁我。」
徐景同没有说话,认真地听著。
严靖和嘲道:「段氏与奉军如今不得不合作,只是段氏手中拿捏著曹大帅同我,待两方起了冲突,多半会寻个机会放了我等;曹大帅旧部仍流落在外,若他一朝得回自由,得以召集旧部,只怕第一个就要拿奉天张氏开刀,因而奉军至今都不愿轻举妄动。」
徐景同这才想起一件事,问道:「傅师长等人……当年究竟如何了?」
「死的死,伤的伤,散了也罢。」严靖和说到此节,虽未细说,甚至笑了笑,但那笑中却无端生出几分凄凉,「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徐景同却是想不明白,「若是如此,段氏为何不直接杀了少爷?」他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一时间有些慌乱,又想补救,又不知如何开口,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严靖和没有动怒,只是冷笑,「当年岳父带著夫人同我儿登舰往南方避难,在云南一带驻扎,至今都不曾向段氏投诚,况且岳父又只有夫人一支血脉,往後兵权只怕要落到我儿身上。段氏软禁著我,不过是想藉此拿捏吴氏,并非不曾生出杀我的心思。」
徐景同这会明白过来,不由得一悚。
照严靖和这般说法,段氏或许一直存著杀心,只是想利用严靖和,或杀他引战,或令他投奔吴氏,种种作为俱是别有所图,至今迟迟未让他死,一直软禁著他,也有使人投鼠忌器之效;便如渔夫逮著一条小鱼,或是直接烹煮吃了,又或是用作饵料,钓上一条更大的鱼,这都是说不准的。
徐景同沉默片刻,终於开口:「无论如何,我只求少爷平安。若是少爷现下想往云南去,我……」他说到这里,想说自己矢志跟随少爷,又觉得这话著实肉麻了些,便顿了一顿,正有些无措时,没想到却被那人打断了话头。
「不必了。」严靖和毫不留情地道,「此事不必你来筹划,如今既到了租界,暂且住著便是。」
徐景同有些吃惊,但仍连忙应声:「是。」
(待续)
作家的话:
下部开始!xd
顺便说这篇文会有反攻,雷的人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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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 十三
十三、
因严靖和左手不能动弹,徐景同便自然而然接过了服侍对方的差事,便如过去一般,侍候著主子洗漱,半分都没想到自己早已脱了奴仆身份,如今也算不上严靖和副官,没有这般低声下气的道理。
大抵是徐景同自幼便惯於服侍人了,多年积累,纵是几年不见,但在严靖和面前,他便如回到过去时日一般,满脑子只想著如何服侍主子,如何讨主子欢心,别的却是全然不曾想过。
徐景同当初置宅子时便留了个心眼,此处位置偏僻了些,不大有人走动,便是接了严靖和过来,也不至於太过引人注目。更别提他只雇了阿杏一个丫头,专司洒扫的职事,其馀饮食烹调衣物浆洗诸事,俱是他亲力亲为,好在他从前本也是做惯了这些杂事的,倒也不费力。
他来到一楼,令阿杏去把後院的杂草除一除,自己则去了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严靖和经历了数年软禁生活,却是消瘦了,看著有些憔悴,跟几年前的模样差不了多少,许是久不见天日,看起来竟有几分病态,除了发怒时以外,瞧著却是一副恹恹的模样。
徐景同心中感到有些难受,随後又把这些情绪抛到了脑後。如今少爷的态度软了下来,勉强算是谅解了他的自作主张,又发话决定暂且在此地住下,事情却是渐渐好起来了,往後只要将严靖和的身子调养好,再请上大夫替那只左臂看诊,想来便没什麽要紧的了。
他这麽想道,利索地把砧板上的鱼肉剁碎,扔到炉子上热著的一锅粥内,再煮了一会,又撒了葱花,这才熄了炉火。待他端著米粥并几样小食上楼时,严靖和正站在案前,手上拿著他备好的菸盒细细打量。
徐景同不动声色,只道:「我估摸著少爷定是饿了,便备了些食物。」
严靖和似乎压根没听见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放下了那银质菸盒子,抽出一根雪茄,在案前坐下,迳自道:「你倒还记得我喜欢抽这个,这个牌子可不容易弄到手。」
徐景同一僵,却是讷讷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严靖和说了喜欢,他却不明白这喜欢从何说起,瞧见严靖和抽雪茄,也就是那一次而已,要说自那夜起便一直记挂著此事,是绝不可能的。
说起来这只是个巧合,当日在铺子内瞧见了那个水晶烟灰缸,他觉得作为摆设放到案上倒也不坏,又听东家说这是海外带回来的货色,仅有寥寥数个云云,於是便立即买了下来,随後又央懂行的夥计帮著买了些雪茄菸,品类如何却是全然不知,不料这是严靖和当年喜欢的物事,倒是叫他微微吃了一惊。
「替我点菸。」严靖和凝视著他,悠悠道。
徐景同将手上的托盘放到案上,匆匆寻了火柴盒出来,只是手抖得厉害,连著几次都没有点著火。他忽然想起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竟觉得有些口乾舌燥,也说不出为什麽,只觉得对面那人的视线彷佛带著火一般,居然有些烫人。
「你怎麽了。」严靖和手指夹著菸,声音渐渐沙哑,又多了几分不耐,「快些。」
徐景同被这麽一催促,才意识到严靖和此刻不能用左手,确实只能让他代劳,并不是刻意引诱,而是他自己想得多了;想明白之後,一时之间,他心中又窘又慌,只能强自镇定地点了根火柴,待雪茄燃起後,才匆匆熄了火。
严靖和吸了口菸,并没有看他。
徐景同有些尴尬,把粥碗并小食一一放到案上,就听那人道:「你成亲了麽?」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半晌,徐景同才乾涩地道:「没有。少爷为何这麽问?」
「只是问问罢了。」严靖和又吸了一口菸,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口中溢出几丝白烟,又从容道:「没事了,你出去罢。」
徐景同如获大赦,拿起托盘便连忙退出了主卧房。
他早先在洋行那头告了一个月的假,把诸事都托付给了合资的英商尚先生及洋行买办,如今也不打算去洋行理事,只想著得先替严靖和养好了身体,再做其他打算。再有就是,洋行股份地契一应写的都是他的名字,往後需得寻个时间改上一改,接著向洋行诸人介绍严靖和,只是如何介绍也是个问题,若严靖和当真愿意在此处定居,自然需要改名换姓,以免埋下祸患。
凡此种种,都是未来必做之事,亦须周全地思量一番,只是此时却不必急,暂且慢慢打探那人心思便是。徐景同如斯想道,又到後院去看了看,见阿杏做得差不多了,便拿了银钱,让她去街上买些菜蔬鱼肉瓜果回来。
待阿杏离开,徐景同犹豫了片刻,还是上楼,去收拾严靖和用过的餐具。虽憔悴了些,但严靖和同过去一样,挑嘴得很,只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半碗粥。徐景同感到有些怀念,一边收拾著东西,一边道:「少爷先将就著穿我的衣物,明日便请裁缝来替少爷量身,好做几身新衣。」
「你看著办罢。」严靖和不以为意,微微蹙眉,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问道:「方才那小丫头是何人?」
「是我雇来做些杂事的,平日并不住在此处。」徐景同答得谨慎,大概是明白过来了,连忙劝道:「若是少爷想要多些人力使著,尽可直说,只是此时尚不知段氏那头查到何处,恐怕走漏消息。如少爷不嫌弃,由我服侍也……」
「不用,有你就够了。」严靖和背过了身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徐景同一怔,立即应声称是,脸上却有几分说不出的灼热。
因已入秋,天候却是凉了起来,入夜以後更有几分微冷。
徐景同端著一盆热水,走进了主卧房。按著严靖和从前的习惯,纵是沐浴过後,天气冷时仍要拿热水烫一烫脚,才能睡得好些,徐景同自然知道此事,是以问都不曾多问,就备好物事,准备替严靖和洗脚。
如今严靖和一只手废了,日常生活上有些不便宜,徐景同不敢问他当初被软禁时是怎麽过来的,光是想一想便觉心口酸涩,索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愈发尽心地服侍著那人,唯恐那人受了什麽委屈。
况且,严靖和对他这般小心翼翼地服侍,却是极受用的。此刻也是,严靖和坐在床沿,伸出了一只脚,任徐景同仔细地拿热水洗了又洗,脸上露出了有些昏昏欲睡的神情,倒令徐景同有些伤感。
严靖和数年来都被软禁著,怕是连房门都不能踏出一步,体力同精神自是大不如前,可他明明才三十馀岁,无论如何不该是这个模样。这几日来,亦是关在房间内,偶然会去书房拿几本书读著,但多数时候仍不大说话,也不大动弹,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徐景同想了又想,便考虑著是否去买些人参燕窝之类的物事,让少爷好好地补一补身子,这一思索,手上的力道便失了轻重,直到严靖和陡然使劲抽回脚後,徐景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麽,不由得一阵尴尬。
「都是我不好,可是弄疼了少爷?」
严靖和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盯著他看,那双眼眸像夜色一般深幽,又带著一丝湖水的波光似的;徐景同一时也愣住了,傻傻地瞧著那人,过了片刻,才察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脸上也热了起来,张了张口,意图辩解,却感到喉间被什麽东西哽住一般,什麽都说不出来。
他自然不是个睁眼瞎,当然瞧见了严靖和两腿间的异状,只是多年不做此事,不免有些惶然,也不知道究竟该怎麽办。就在徐景同正犹豫迟疑的当下,严靖和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出去罢。」
徐景同一怔,心底却多了几分无措,「少……少爷?」
「别多嘴了,叫你出去便出去。」严靖和直直瞪著他,却是不再留情。
徐景同压不住心底的困惑,忍了一忍,终究没忍住,情不自禁地问道:「少爷为何不要我……服侍……」说到那两个字,他感到耳根一阵发烫,忍著那一丝微弱的怯意,壮著胆子直视那人,竟如亟欲得到答案。
「不要便是不要。」严靖和语气微微冷了下来,神情也多了几分阴郁,「如今你我已非主仆,哪里有要你服侍的道理?」
徐景同一听此话,却是呆住了。
亏得严靖和能说出此话,且说得理直气壮,倒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了。虽说当初自己撕了卖身契,但仍一向以严氏家奴自居,便是如今的生意,也是秉持著为严靖和打理的心意所为。更别提,适才自己服侍著严靖和洗了脚,却不知严靖和出於何故竟会说出那等话,徐景同心中又是茫然,又是不解。
他嗓音中无端多了一丝掩不住的委屈,低声道:「少爷此话说不通……便是方才,不也是我替少爷洗了脚麽……纵是撕了卖身契,我也还是少爷的奴仆。」
「既然委屈,那便不用你服侍了。」严靖和定定凝视著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我瞧那个叫阿杏的小丫头便很不错,你让她来服侍我罢。」
徐景同忽然发现,自己眼前这人跟过去不一样了。以前的严靖和,决不会如此胡搅蛮缠,也不会说出这等毫无道理可言的话来。他忍著气,平静道:「并无委屈之事,我本就是少爷的奴仆,服侍少爷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阿杏年纪小,只怕不懂如何服侍少爷……」
「你也说了,当初便已经撕了卖身契。」
「是,正如少爷所言。」
「既然撕了卖身契,又何必把我当主子一样的侍候?先前也是,竟跪了一个不是主子的人,莫非当真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麽?」严靖和嘲道。
「这……」徐景同一顿,却是词穷。直至半晌後绞尽脑汁,方才回应道:「少爷并非女子。纵是跪上一跪,也不妨事。」这句回话,却是对应著後面那句「岂肯低头跪妇人」的唱词了。
严靖和大抵没料到他敢於直承此事,一时间,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沉默著别开了目光,良久,才终於道:「你究竟为什麽劫了我回来?如今你我不是主仆,也并非血脉相连,你想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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