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以后,大地逐渐回暖,纵有略寒之意,也不再同之前一样难受了。惊蛰既至,农家开始为春耕忙碌,梅静宣的小屋中,自然只剩刘熙孤身一人寂寞守候。
一日午前,外头开始飘起小雨,刘熙独坐书房,却读不下眼前任何一卷她本就十分感兴趣的书册,便只好在屋内到处转转。她悠悠地来回走在这不大的天地间,甚至角落积了几日的灰尘,也因为她的脚步重新飞扬起来。
刘熙踱步到梅静宣的书案前,上头杂乱堆放的纸张此刻正被外头的风吹得沙沙作响,竹简木片看着也有些摇摇欲坠。她赶紧绕到旁边将之扶正,然有不少东西还是因为她的触碰,从边缘滑落下来。
刘熙弯腰跪地,将这些物品一一拾起,摊开的卷轴印入眼帘,又让她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三分。
上头写了不少字,不过惊鸿一瞥,也能看出那是隐士写的诗句。可刘熙实在没胆再继续看下去,便赶紧把东西都捡了捡,心虚地出了书房。
不想才走了没几步,她便迎头撞上了梅静宣。低着头没看路的人,一头栽进对面人的胸怀,甚至额头还敲上对方的下頷。只听隐士顿时倒吸了口气,还后退一步,可她仍是稳稳地将身形不稳的刘熙给揽了住。
「怎么如此慌忙的样子?」隐士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一手扶着刘熙的肩膀,拉开两人的距离,藉此看看对方的额头。只一眼,梅静宣就笑了出来。
刘熙见她笑里玩味,连忙抬手摀住自己的额头。
「很、很红吗?」
「嗯,红了一大片。」才说着,梅静宣又一次泛起笑意,惹得刘熙以为自己额头是被撞凹了才让对方反应这么大。
梅静宣探头看进书房,见自己本来杂乱不堪的桌面变得整齐,下意识道:「你帮我整理了?」
刘熙吓了一跳,思绪千回百转,不知该不该将自己擅自动了隐士私物的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过她的身体却比脑子快,颤颤地点了头。
然而梅静宣看来不怎么在意,还说:「有任何想看的书册儘管拿。」接着拿手替刘熙揉了揉额头,「刚才撞得挺用力,希望不会瘀血……」
刘熙对对方突来关照之举感到受宠若惊,只呆愣在原地,乖乖让她摆弄自己的伤处。
双方一时无话。
雨还在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且有越渐变大的趋势。
「好了……我怕揉太大力反倒出血。」梅静宣说着,停下了动作。
刘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甚至隐士的手还扶在自己的脖子后方,生怕她太过后仰会倒下去似的。一股羞耻感伴随着这样的认知浮了上来。
「看来今日工作就到此了。」梅静宣没发现刘熙潮红的耳尖,只自顾自望着外头的雨势叹道。
「这、这天气还凉着呢,您可先别把厚被子收了,以免晚上睡觉着凉。」刘熙站在隐士身旁,同她一起站到廊簷下看雨。
「我把这话原句奉还。」
刘熙的身子靠得有些近,让梅静宣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不过轻轻一声不服气的鼻音倒是在雨声的衬托下,清楚传到梅静宣的耳里,让她不禁觉得好笑。
身旁的这人,较之自己年幼三岁、身高也只到自己的鼻尖,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傲气……梅静宣想了想,果然还是觉得,若是将这样的人放到京城,怕是炙手可热、人人争相想结交的青年才俊。
「今日看了些什么呢?」梅静宣扬着嘴角,主动问起读书的事。
「呃!」
本来还挺着身一起看雨的人,听了这话后居然有些缩起了身子。
这副说不了谎却又不善于掩饰的模样……梅静宣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起来,表面上还是故作严肃姿态,苛责了句:「那么,晚些时候得补回来呢。」
「好的……」
刘熙心里有苦,却不敢道出。
随着天色渐暗,雨势开始缓和下来
刘熙趴在窗边,因着冷风吹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赶紧掩住口鼻,将身子低了下去,就怕这边的动静会引来外头两人的注意。
还好薄薄的雨幕帮助了刘熙,还在谈话的两人并未被影响到。
那名刘熙不认识的女子是在稍早前雨势刚变小时来到的,梅静宣听到她在外头的喊声,面上并不惊讶,只是她担忧的心情展现在着急走向外面的脚步上,使得刘熙不得不「提防」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
已经趴在窗上看了许久,刘熙从两人肢体动作看出隐士邀请对方入内的意图,却不知为何被婉拒了。两人仅是移步到稍有遮蔽的簷廊底下,悄声聊天。
细雨不只让她们没注意到刘熙这位偷窥者,也让刘熙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只能独自在这一头乾着急。
隐士的表情是多么柔和、多么放松呀,儘管是已经与她相处好几个月的刘熙都不常见对方这一号表情。她急得开始跺脚,却又在意识到自己尚有脚伤时,停下动作。
这女子究竟是谁?
可即便自己再好奇,又要处在什么立场上向隐士问出口呢?
刘熙突然有些懊恼,当初竟然没有想到向梅家两个孩子打探一下梅静宣的交友圈……脑中尽是梅静宣那几位友人和她忆当年时说的话。
「大家以前就爱和静宣一块儿玩。」
「或许是被她那般超乎年龄的沉稳吸引了……」
「就连静静看书时也总爱靠着她。」
安贤魏与容卫当时聊得开心,刘熙只记得自己亦是好奇地专心聆听,印象中……还有隐士无言地坐在一旁、微微浮着红晕的脸蛋。
现在想起,果然还是觉得十分可爱啊。
回味着当时害羞的隐士,刘熙压抑不住扬起的嘴角,可天不遂人愿,雨声竟是无法掩盖住对面两人的笑语,逕自传递了过来,把刘熙才刚飞扬起来的心情,狠狠地打趴在地。
于是,当梅静宣拿着东西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刘熙可说得上是哀怨的神情。
隐士禁不住笑了出来,「怎突然低落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还说呢……刘熙再怎么埋怨也没有立场向对方宣洩,心中的不满只能尽可能往肚子里吞回去。
她扭过头,轻哼了声,视线就被隐士拿在手上的布袋吸引了去。
梅静宣注意到她的目光,便打开袋子朝她走去,边说:「刚才邻里在田里说了要分我一些家里自製的东西,可后来下雨了,我便没和他们去拿,不想雨小了点后他们竟亲自帮我送了过来。」
刘熙一听,瞬间愣了住。
梅静宣没注意到身旁人的愣神,又自顾自道:「真是麻烦他们了,自从独自搬到这儿来住以后,此地居民便生怕我哪儿遭罪似的,总尽心尽力帮助我、关照我……无奈我却无法等价报答他们。」
刘熙听了这话,心顿时像被一把刀划了道口,疼得不行,喉咙也乾哑得没法说出任何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听到隐士这般独白以后,该如何回应。
一道惊雷落下,宛若在天空撕出一条裂缝,接着雨又一次倾盆倒下。
梅静宣似乎又说了什么,抖掉身上的水珠,刘熙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只见对方身上的衣服有许多修补之处,大块大块被雨水浸湿的地方,还有跪在田里忙活时沾附上的泥土。
刘熙突然想到,京城里所有的权贵、朝臣,包括君主,肯定没有想过毅然决然罢官返乡的梅静宣,如今过的是何种生活,也绝对不曾想过,过着如此生活的梅静宣,心中又会有何种念想。
这些无知、无情的人当中,同样包括刘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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