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的离开让姬大小姐颇受打击,女儿家的初次心动不了了之,以致于有点患得患失。之后姬夫人又找了个乳娘进府治病,虽然她都有进行,每日按部就班的准备回书院和明年春闱的事情,可总给人一种行尸走肉的错觉,仿佛丢了魂儿。
这般过了几日,紫苏实在看不过去了。
“夫人。”
“紫苏?”
姬夫人放下手中的账本,见到紫苏走来,神色凝重,顿时有点担忧。
“可是舒儿有事?”苏娘离开后她并未去过多打扰姬墨舒,她很清楚姬墨舒需要时间自己想通,所以便只是让紫苏去盯着,有什么情况再与她说。今日紫苏过来神色凝重,她下意识便认为是姬墨舒出事情了。
“不是。只是夫人,你还是去看看小姐吧,小姐这模样不好,许是会影响治病的。”
“此话怎讲?”
“夫人,其实我没有告诉你,你让我盯着小姐和苏娘的时候,那时候,我瞧着小姐真的很开心。我也伺候夫人身边许多年了,算是看着小姐长大,可从未见到小姐这么开心,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瞧着都惊讶。那夜中秋节,小姐与苏娘偷偷出了府,小姐笑的可开心了,只是买个糖人,小姐都舍不得吃。”
“什么?”
“老爷常年不在府中,夫人又无暇顾及,小姐独自一人,重病缠身,每日面对的只有喝不完的汤药。虽然夫人不限制小姐出府,可小姐这么多年硬是不曾出去过,去哪里也会和夫人报备,或许夫人自己也觉得省心,可这种省心是不是小姐喜欢的或许只有小姐自个儿清楚。”紫苏说的很隐晦。
“这,我竟不知。”姬夫人有点慌乱。姬家人丁不旺,姬老爷常年出海,她管理全府上下就已经焦头烂额,适逢姬墨舒又越发懂事,她也就心安理得乐得清静。
其实有时候她总说希望姬墨舒成为顶天立地的天元,可做法却还是把姬墨舒关在笼子里当金丝雀。多年下来,以致于姬墨舒都十七岁了,堂堂姬家大小姐,不仅钟情于一个有夫之妇,还舍不得吃一个糖人,说出去都让人唏嘘。
还记得那夜苏娘讽刺她的话,你可曾问过她。如今想来倒是一语道醒梦中人,她竟是从未问过姬墨舒的想法。姬墨舒太懂事了,懂事就会忽略掉很多东西。不过一介寻常妇人,其实强要过来留在府里也未尝不可,她那时候就是气头上了。
“小姐怕老爷和夫人担心,所以都不说,可我那夜瞧着,小姐的真实想法许是和做出来完全不同,想要那乳娘许是小姐第一回鼓起勇气和夫人说,却被夫人一口否决了。”紫苏长叹一口气,其实她都觉得小姐好可怜,虽然夫人很爱小姐,可这种爱太多了却适得其反。
姬夫人彻底沉默了,若真是这样,她确实并未顾及到女儿的想法。他们姬家,强留一个乳娘也未尝不可,若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委屈自家人,这便是无能了。
“唉,午时你让舒儿过来一趟罢。”
“是,夫人。”
午时,到了姬家的用午膳时间。
姬墨舒准时来到西院,脸色却带着不安。
从小到大,她向来是让爹娘放心的孩子,从未违背过爹娘,可是这次因为苏娘,她头一次违背了爹娘,为此还被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其实直到现在她都搞不清楚她真的错了吗?她和苏娘两情相悦,只是因为身份就被否决了,还被厉声教训,这让她害怕。以致于面对她的爹娘,她都会感到压力,生怕姬夫人又教训她。
姬夫人同样如此,这还是她们母女俩十七年来头一次闹了矛盾,根本没有处理的经验,现在看到姬墨舒胆怯的眼神,她更是觉得自己错的离谱。姬墨舒可以害怕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是她,若是害怕她定然是她一手造成的。
“娘?”
姬墨舒小心翼翼的叫了声,甚至头都不大敢抬,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无疑是在姬夫人本就自责的心里捅了一刀。
“舒儿。”
“娘。”
“怎的不过几日就这么瘦弱了,可是没有好好用膳?”姬夫人心疼的看着姬墨舒,苏娘不过离开几日,她本想着让姬墨舒自己走出来,如今看来显然不大好使。姬墨舒憔悴的厉害,眼底乌青,这不是普通的小情小爱,这傻女儿动了真心。
“有的,娘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姬墨舒别过头,眼眶却再次红了,她确实走不出来,每日都在想着苏娘,更要命的是随着时间过去,记忆中的身影开始变的模糊,这没能让她轻松起来,反而因为记不住心生不安,她怕自己忘了苏娘。
“舒儿……”姬夫人欲言又止,见姬墨舒不愿说,她也就没有逼问,却实在不是滋味。
“娘今日让我来是所为何事?”
“唉,就是有些事情是时候要告诉你了,先跟娘来罢。”
姬墨舒疑惑的跟着姬夫人,她们径直来到了姬府后院。
如今的荷花池已然凋谢了荷花,两岸却移栽了几株漂亮的垂柳,苏娘说‘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荷花池有了垂柳,那人却看不见了。触景生情,姬墨舒心里又堵的不行。
“真是个傻姑娘,过来。”姬夫人只一眼就看出这性子单纯的女儿想些什么,有时候她真的挺怪自己的,没能事先与姬墨舒知会一下杜绝此类不该有的情,可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发生了便没有弥补的可能性,不过她不后悔,姬墨舒的人生很长,经历多一点也更精彩。
她带着姬墨舒走向荷花池的后方,随后径直走向了湖边,似乎要入湖。
“娘,小心些,这是作甚?”
姬墨舒连忙上前拉住姬夫人,小时候落水便是这样靠近水体的地方滑下去的,她知道,在船上或许不危险,最危险的是靠近水体的地方,这里的土壤以及阶梯都很潮湿,上面会附着青苔,稍不留神便会滑下去。
“无事。”
姬夫人拍拍姬墨舒的手,以示安慰。就着姬墨舒拉她的力道,她往下摸了摸一个台阶,忽然,湖心亭的中间地砖居然打开了,出现了一个洞口,就像地窖一般。
“这是?”
“这是姬家的秘密。”
“秘密?”
姬墨舒难以置信,她在府里生活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原来荷花池这里有玄机。
“娘的意思是说爹守着盐令的秘密?”她很聪明,顿时就联想到盐令的事情。她和苏娘交流过,生物的本能的趋利避害,姬老爷却提出死守盐令,这显然不符合常规,只能说此举是与姬家的秘密有关。
“没错,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姬夫人牵着姬墨舒走进那个洞口。
洞口十分狭窄,只容一人宽。她们只能一前一后的走进去,随着洞口的砖门关上,视野漆黑一片,直到姬夫人拿出火折子,借着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摸索前进。烛火随着走动轻轻摇曳,就像人心一般,摇摆不定,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们停留在一间密室前。
姬夫人四处摸索了下,扭动了什么旋钮,密室的门便打开了,顿时,姬墨舒惊讶的愣在当场。
密室里面居然堆积满满都是金银珠宝,还有大量盐。这简直惊住她了,金银珠宝还能理解,可是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盐,她知道,这些不可能是官盐。
豫商是不允许贩卖私盐的,或者说这世间没有人允许贩卖私盐,贩卖私盐乃杀头的大罪,但是盐的利润真的很高,所以哪怕冒着这样的风险也会有盐商偷偷贩卖私盐牟利,可为何姬府后院居然堆积了这么多的盐。
“娘,这都是私盐呀?若是让人知道了,我们杀头都不够杀。”姬墨舒胆颤的看着堆积如山的盐,这简直匪夷所思。
“也不算私盐,是你爹这几年从别的地方海运回来的盐,或者说这都是备用官盐。这些都是粗盐,海盐,杂质很多。”姬夫人点亮了密室里的几根蜡烛,光线充足后,姬墨舒这才发现这些盐并非常见的雪白色,而是夹杂着许多杂色,也很大块,尝了一口还发苦。
盐分为矿盐和海盐,可这片土地地处中原,只有少有的几个沿海地区可以海水晒盐,大部分还是得靠内陆的盐矿制盐。这种制盐方式毫无疑问十分依赖人力,在生产力落后的地方,不仅盐矿,任何矿产产量都十分捉紧,所以事关生存的几个盐矿都是由皇帝把控开采。
“从别的地方带回来的?”
“嗯,听你爹说是南方的几个诸岛,那边不缺盐田,只是隔海很难运输,大多船只都葬身海底了,这么多年来也就运了这么点盐回来。这些盐不是用来卖的,只有当官盐滞销私盐盛行的时候才用。”
“娘的意思是说这批盐是官盐稳定流通的保证?”姬墨舒很聪明,一下子就懂了。
“差不多,官盐滞销肯定事关贪腐,可官员数量太多,一一查封不现实,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把私盐的利润压到最低,届时稳定官盐价格自然市场流通的便是官盐了。”
姬夫人一边说一边在堆积如山的盐袋中间翻找,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锦盒走到姬墨舒跟前。锦盒居然还是金丝楠木制作了,这种木头防虫反腐,放在里面的东西可以保存许多年不变。
姬墨舒谨慎的接过这个锦盒,总觉得锦盒里面的便是姬家的全部。
“打开罢。”
在姬夫人的默许下,姬墨舒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锦盒,更加惊讶了。
“这,这是。”
里面居然是一只玉蟾,在这个国家,蟾代表盐,也是贩盐的许可,而这玉蟾,她顿时明白过来。豫商的贩盐资格虽然是先帝给的,可从这玉蟾可知,或许豫商的贩盐资格早在先帝以前就已经得到了。
“玉蟾,也就是贩盐许可。太祖皇帝曾言,盐乃国之命脉,更是税收的一大构成,若是盐税收不上来势必动摇国本。在以往盐皆由官府统一贩卖,欺上瞒下造成国库空虚数不胜数。如今盐商,盐务官,皇帝可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只需定期更换盐务官则可最大限度避免官员势力扎根。玉蟾本身代表的不仅是贩盐资格,更是税收保证,姬家早已与本国的盐税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听完姬夫人的话,姬墨舒震惊的回不了神,虽然猜到姬家可能与贩盐资格绑在一起了,却不想居然到了这个程度,一损俱损。
“可这为何是……是姬家?皇帝不怕姬家利用这些牟利贪财吗?”她难以置信,这听起来姬家等于盐税的保险,一条是贩盐资格,另一条则是官盐保险,这每一个拿出来都是极大的利润,为何却都给了姬家呢?
“一家牟利好治理,若是官官相扣就只能叹息一声陋规。”
“这不就是转嫁给姬家的风险与压力吗?”
“对,盐税属于国库,自古便会被成千上万的官员贪污,还不容易定罪。可若把售卖的特权与保险以恩惠的形式送与一人,那人便会竭尽全力去守护,还会想尽法子让盐税最大化,这人便是姬家了。靠着这份特权,姬家壮大了自己,也组建了商帮,算是百利无一害吧。”
“娘知道委屈你了,可这就是姬家的使命。姬家不仅要守盐令,更要平衡盐价,不然官官相扣征税太高,各大盐商为了转移压力便会抬高盐价,百姓买不起官盐势必滋生私盐的贩卖,届时‘物美价廉’的私盐便会受到青睐,官盐滞销,长此以往,国库空虚。姬家不仅守自己的家业,守的更是全国的百业。”
“……”
待姬夫人的一番话说完,姬墨舒哑然,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她的脑海中充数的居然全都是理想与责任。
原来这世上,守国不仅只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武将,也有宛如姬家这种默默无闻守经济命脉的商贾。而这份职责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记住了,玉蟾不能交出去,若有朝一日你要交出玉蟾,则必然是有第三种贩盐的模式,跳出如今盐商,盐务官,皇帝三者平衡更能保证盐税不被贪污的模式,届时你觉得盐令形同虚设之后则可以把玉蟾交出,不然则守。”
“娘,可我们只是一介盐商,今上换盐商贩盐模式不也还是这个?只是不让豫商贩盐罢了。”
“道理是如此,只是信人不如信自个儿,按理说豫商这样的百年商帮创造了大量税收,理应不该换人。若是换人,许是别有用心,贸然把玉蟾交出去是给别的商贾还是直接取消盐令还难说,真相不明自然不能交出去。”
姬墨舒沉下脸,姬夫人说的确实在理,若是皇帝拿不出第三种更合适的方案,试问全国有比豫商更适合贩盐的盐商吗?豫商虽然实力雄厚,其实是由许多小商贩构成的商帮,这样的商帮和宗族概念雄厚掌握生产资料的世家有本质区别。
商帮好处就是虽然都叫豫商,但其实是由多股相同目的的势力集结而成,凝聚力其实并不如真正的世家。这样的豫商可以集结更多的人,力量足以涵盖全国,却又能因为少有的分歧而分裂,算得上最安全还效率极大的盐商,若是不让豫商贩盐,今上找谁来代替呢。
苏娘与她说过,今上是得利者。可是今上为何是得利者呢?
数不清的困惑一下子冒了出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得知姬家真相的她觉得这就好比一块肥肉,暴露在明,却不知暗中有多少双觊觎的眼睛。面对这样的未来,她的一己私欲显得渺小极了。
说完了姬家的秘密,母女俩回到湖心亭下坐下,看着荷花池的风景秀丽,这还是苏娘离开后她们第一回坐在一起谈心。
姬夫人斟酌片刻,轻声问。
“如今你也知道姬家的秘密了,娘问你,你可是真的喜欢那个苏娘?”
“欸?”姬墨舒暮的回过头来,刚刚还满头困惑的脑子似乎又空白了,听到苏娘就魂不守舍的。
姬夫人顿时明白了,叹了口气。
“你若是真的喜欢那个苏娘,娘也不是不可以把她找回来。”
转机来的太突然,姬墨舒浑身一个机灵,混沌的双眼顿时闪烁星光,愣谁都能察觉到她的惊喜。
姬夫人心头软软的,“不过娘还是先说清楚,把人找回来可以,但是只能安排在别院里给她养老,你不能娶她,也不能与她太亲近。舒儿,你能明白吗?”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以后娶亲的事情。和一个乳娘不清不楚,这传出去不仅让以后进门的妻子难受,也会让姬家蒙羞。
喜悦只一会儿就被硬生生破灭,姬墨舒眼睛的欣喜顿时又龟裂开来,有点无所适从。她知道这已经是她娘能为她做的最大让步,她是姬墨舒,她的一言一行都不仅是她娘的孩子,是姬家乃至整个商帮的事情。
“娘……”不过片刻,她的眼眶又红了。
“傻孩子,若你只是一个寻常人,娘哪怕把她夺过来让你们私定终身都可以,可你是姬墨舒,你便不能娶她,你的媳妇,只能是与姬家对等有利于商帮发展的人。”
“娘,我知道。”姬墨舒抹了把泪,她又想哭了。
“那娘把她接回来可好?”姬夫人倒了杯水给姬墨舒,只是她刚刚说完,姬墨舒便回绝了。
“不必了。”
“你不想要她了吗?”
“想要,却也不重要了不是吗?”姬墨舒接过水杯喝起水来,明明是清香的茶水,喝着喝着却喝到了苦涩的咸味。
她抹了把脸,竟摸到满手湿润,不知何时她竟又泪流满面了。
“唉……”
姬夫人于心不忍,她甚至觉得她在亲手诛了舒儿的心。见姬墨舒泪越流越多,她起身把姬墨舒拥在怀里。
“娘,呜,我真的很喜欢她,我知道我不该喜欢她,可是,我,呜呜……都是我的错,呜呜……我不该喜欢她的。”姬墨舒泪水夺眶而出,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来哭诉委屈。本就喜欢把过错揽在身上的她这次也无不例外,高压之下她甚至开始自责,自己为何要喜欢苏娘,若是不喜欢不就没事了,可回过神来却发现她只是心悦一个人罢了。
“不怪你,都过去了,过去了。”
听着姬夫人的安慰,她哭的更凶了。
女儿家的初次心动,虽有快乐,更多的却是锥心之痛,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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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个商帮的根源了,其实商帮就是皇帝弄出来的一个转嫁压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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