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振坤强挤出笑容,冲着程兵点了点头,从这一抹笑容中,程兵品出了最初搭档时的磨合与分歧,品出了案件侦破后的欣慰与满足,更重要的,还有无数个天气恶劣的白昼,无数个挑灯鏖战的星夜,两个人一同并肩作战而生出的,一辈子都无法抹除的兄弟之情。
蔡彬和廖健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多想再听程兵指挥,听到那一句“动!”。两个人的眼神都非常复杂,抛开那万千情愫,总结起来是一句话——“程队,跟了你,我们不后悔。”
就在踏上车前的一瞬间,程兵双肩一用力,法警的束缚小了一些,他双手别在背后,用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朝着三大队的兄弟们微微挥了挥手。
小徐顿时泪流满面。
囚车依次驶出广场,载着车上的前刑警们分道扬镳。
程兵的车是最后一个开出去的,驶离转角的一刻,他的目光钻出囚车灰黑色的栅栏,越过无数行道树和建筑物,最终停在了市局办公大楼。
那里,稳稳悬挂着,警徽。
“程兵。”
管教的声音依然威严。
“是,管教。”
铁门开合的声音从未变过,一如2002年那个迟迟不离开,改变了每个人命运的晚夏。
程兵立正站好,乖顺无比,牢狱生涯把他彻底盘成了一块圆润的树根。
直到管教摆了摆手,程兵才放松身体,在警察的注视下,程兵和管教在桌子两旁对坐。
桌上摆着一张纸和一叠材料。
程兵伸出手。他的臂膀比在三大队当队长时还结实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抬头写着“释放证明”四个大字,证明上的照片还是入狱时照的,照片中的程兵微微颔首,目光对一切都充满敌意,头发根根直立,似乎随时准备反抗什么。
旁边隔离门的双层玻璃上映出程兵现在的面容——
头发很短,软趴趴地顺在头皮上,两鬓已经微白,长期的体力劳动令那张本就坚毅的脸庞更加沟壑纵横。双手、脖颈、面部……每处外露的皮肤都黝黑无比,跟照片上判若两人。
和接受审判那天一样,程兵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更换为全led屏幕的电子日历。
已经是2009年3月了。
管教翻开旁边那叠资料,说出了最终的决定,程兵思绪游离,听得断断续续,内容他大概也能料到,大意便是:程兵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于2009年3月刑满释放。
在监狱大门旁的隔间,程兵换上了七年前进来时那身t恤和长裤,他伸出手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了自己的翻盖手机。他忽然特别想看看慧慧的脸,于是上下翻动操作了半天,但屏幕始终没有点亮。
警察在一旁提醒道:“别想了,七年,怎么可能还有电。你出去之后赶紧换个新手机,能尽快帮你融入社会。你这款手机的电池只能拆下来充电,现在都没有这样的手机了,都是直接插在手机上充……”
程兵无奈笑笑,把手机放在一边。
警察注意到他鼓囊囊的裤兜:“给女儿准备的?这么早就揣好了?”
程兵展颜点头。
等程兵完全整理好仪表,警察微笑着把释放证明递给程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的衣物不符合季节,程兵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警察按下了按钮,新人生的大门缓缓打开。
程兵脚步沉着地走出去,连头都没回,七年来,他第一次沐浴到自由的阳光。
他身子一下就不抖了。
直到监狱大门关上,他才回过头,静静看了许久,就像在审视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
和旧人生的搏杀还没有结束,哪有什么新人生?
程兵迈步离开,倏忽间脚步铿锵,这块圆润的根系迅速生长出尖利的枝杈,生机勃勃地指向尚未完全消除的黑暗。
不过,命运对着枝杈的打压修剪依然没有结束。
程兵的第一站,就是去户口所在辖区的派出所进行报备。
伸手拦车,等到那涂装崭新的出租车在程兵面前停稳,他尽量掩饰自己是从2002年来的这个事实,但动作还是颇有生疏。
钻进车内,之前接待领导那种规格的车辆内饰也就跟现在的出租车差不多,所有窗户都换成了电控开关,中控台上的按钮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出租车师傅也打开了话匣子,从载人航天聊到飞船着陆月球。程兵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些信息他在里面的时候通过每天的新闻联播接收过一遍,但那感觉类似定向学习书本上的内容,还没有在实操中应用过,出来后一聊天,程兵感觉要处理的信息比里面多太多,思路有点跟不上了。
师傅似乎发现了程兵的不适,打开了电台广播。
“2009年2月28日,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四审表决通过了《食品安全法》,从法律制度上预防和处置‘三鹿事件’这类重大食品安全事故……”
程兵的脑袋嗡嗡作响,这样的法制新闻,在2002年,他上过不止一次。
听师傅说话是本地口音。当年的事件是否还在市民心中留下了余波?程兵往后缩了缩,躲开后视镜的反射角度,生怕师傅认出自己来。
“两字之差,折射立法思维更新……
“1995年,修订后的《食品卫生法》开始实行,但是食品安全的问题仍然比较突出,食品安全事故时有发生,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鱿鱼用氢氧化钠浸泡,‘阜阳奶粉’、‘红心鸭蛋’暴露出现行的有关食品安全的制度和监管体制不完善……”
师傅再次义愤填膺地发表看法:“你说说这帮混蛋,鸭蛋、鱿鱼我也认了,咱都老大不小了,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吃了就算了。那奶粉、牛奶,家里都是花大钱买来给小孩子长身体的,结果身体没长好,还喝出病了,这种人就该全家断子绝孙!”
跟登月的新闻一样,这些案件程兵在里面都听说过,但从未有任何一个犯人和他展开过这样的交流。单纯以电视连接,难以抹平里面和外面这两个世界的鸿沟。下车时,程兵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2002年和2009年的代沟。他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师傅,师傅对着阳光上下翻了几面,才开始找钱,边找边说:“哎呦,兄弟,您这钱现在可见的不多了。”
程兵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当警察的时候,他总对嫌犯说,赶紧招了,不要浪费时间,进去之后好好改造,出来之后就是新的人生。
当时,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大院门柱上挂着蓝底白字的牌子,院里稀稀拉拉停着蓝色涂装的轿车和面包车,爬山虎疯长甚至盖过了一层的窗户……这派出所的陈设,程兵再熟悉不过。
他走近这座三层小楼,被楼体的阴影覆盖,他抬头看看,还是伸手遮住了双眼。
刺痛他的,不是阳光,而是那高悬的警徽。
派出所里面的味道更让程兵感慨万千,枪油味、警用器械味、茶叶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就是这些味道组成了程兵的前半生。
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到自己的人生中了。
来到办公区域,接待他的民警有点像小徐,更像刚刚入警时的程兵自己。看着对方的意气风发,程兵饶有意味地笑起来。之前,他一直站在舞台之上,现在回到观众席他才知道,原来看自己表演是这种感觉。
小民警事事一丝不苟,趴在桌面上查看程兵的出狱证明。
突然,程兵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这熟悉的触感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
小民警抬头望向程兵身后,先是迷茫了几秒钟,因为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人。等他把对方的面容和那个刚刚在电视里完成了全市警方工作总结讲话的男人结合在一起,他整个人直接弹起来,笔直地敬了一礼。
“杨……杨局?您怎么……”
程兵也猛地一回头。
他看到了杨剑涛。
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杨剑涛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让他戴了一副更显儒雅和身份的金边眼镜。不过,他举手投足间非常自信大气,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和冲动。他身着代表警监身份的白衬衫,程兵下意识地瞥到他的肩章,上面是一朵四边形的花。
他朝着小民警笑笑,眼神中竟透出某种和年龄不符的慈祥和关爱,而语气中又是同事兄弟间的理解和调侃。
“行啦,我来吧。”
这么想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程兵还是控制不住在心里说:杨剑涛和当初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杨剑涛接过笔录,坐在程兵对面,那个小民警就在旁边直愣愣杵着,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非常难熬。程兵几次三番想让他离开,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支持他这么做了。好在顺着他的眼神,杨剑涛看到了小民警还没走,他摆摆手,小民警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程……”杨剑涛的嗓音一如七年前,这声称呼叫的程兵心里一暖。
程兵颤颤站起:“杨队……杨局。”
杨剑涛直接探过身子,按着程兵肩膀把他推回座位上。
“叫老杨!”
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对老朋友生疏的嗔怒。
杨剑涛接着说:“老程,你摁个手印就行了,以后三个月来一次登记。我怕这些年轻人不认识你,过来看看。”
说完,杨剑涛伸手绕着四周划了一圈,示意现在的新人越来越多。
程兵点点头,刚摁了手印又开了口,这句话问得非常急促连贯,程兵生怕自己此刻不问,再想张嘴就又要进行漫长艰苦的心理建设,从而错过绝佳时机。
“王二勇……有消息了吗?”
小民警懂事地接了一杯茶放在杨剑涛面前,接着就在不远处看着,似乎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身份的犯人,值得让杨局亲自来做登记。
“我们结合你提供的线索,这些年也找了好多地方,我亲自带队就两次,都没抓到。”杨剑涛低头喝了口茶,还是当初在刑侦支队的作风,不吐茶叶,水和渣子一起咽下。“这人反侦查能力很强,不好找。”
从杨剑涛的口吻中能听出来,他对921案上了不少心,但远不像程兵一样,把后半生都押了上去。921案,只是杨剑涛要处理的众多恶劣案件之一。
程兵往后一靠,抬头望向天花板,像当初查找921案线索时一样喃喃自语:“没谁可以活在真空中……”
杨剑涛很认同地说:“现在我们已经在所有公共场所铺摄像头了,很快会全国联网,到时只要王二勇一露头,不管他在哪,马上会报警。”
程兵盯着杨剑涛的嘴,眨眨眼皱皱眉,似乎正在艰难地消化对方所言。
原来只有市局审讯室才有的监控设备,现在全国的公共场所都布设了?
“时代变了……有些事该放就放。”程兵的表情让杨剑涛有些心疼,他把笔录一放,尽量让语气轻快一些,“我来是特意告诉你,保安队那边有个队长的缺,待遇还行,我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就行。”
即便再感慨杨剑涛根本不知道921案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程兵还是感恩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宣判前顶着压力带着刘舒和慧慧来看自己,这些事程兵都记得,而且能记一辈子。
程兵万分真挚地说:“好,知道了,谢谢你……”
“老杨。”
两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程兵便随杨剑涛一同离开,经过派出所大厅时,他们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中央。程兵第一眼就意识到对方是迎着自己来的,等他走近了,程兵赫然发现,他竟然是921案受害少女的父亲!
此人脚步蹒跚,满脸沟壑,嘴角还有一点点歪,任谁看都会以为他年过古稀。可921案受害者和慧慧差不多大,程兵明明记得,当年他根本就是自己的同龄人,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看来,921案发生后,不止进去的三大队众人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不在同一个时间流速中,921案的当事人家属也不在,甚至更快。
“程兵队长。”父亲的话也说得不太利索了,“我是921案死者岳洋的父亲,不知……”
岳洋。
听到这个名字,程兵面如平湖,胸中却激起雷霆万钧。
如果多年之后,程兵身处弥留之际,他相信死亡之前,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刻,这个名字是倒数第三个出现的。
倒数第二和第一,当然是王大勇和王二勇。
程兵的脖子使劲往后梗了梗,才勉强压抑住兴风作浪的情绪。
“我记得你。”
父亲一下就变得浑身放松,他上前一步,紧紧贴在程兵身边,握住程兵的手就不放下。
“听说您是今天出来,我特地来看看……”
这句话刚出来,父亲的眼泪就砸在程兵的手背上。
在里面的时候,程兵已经无数次认定,捉拿王二勇归案这场栉风沐雨的修行,注定只有他一个人自渡。他没想到,外面跟案情相关的,还有不止一个人牵挂自己,这让他百感交集。可马上,程兵即将外显的情绪又缩回他自己铸造的硬壳当中——这场修行终点未知,过程中的消耗却显而易见,那注定需要一个人的牺牲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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