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马振坤捶了一下蔡彬的胸口,“是来吃饭的吗?”
蔡彬也不掩饰:“实在是想你们了。”
马振坤接着揶揄道:“你不是说那我……我……我什么来着?”
“‘我执’。”不远千里来到长沙,蔡彬给这两个字带来了超多佛法的新解释,“还是修行不够。‘我执’,就是我执着地放不下你们……”
……
起风了,雨丝呈斜线,飘向城市的另一角。这个没有招牌的门面房很破败,隐匿于一排超市、五金店和小餐馆之间,防雨棚年久失修,滴落下来的雨水在门前汇成一个小水洼。
路过的行人根本看不出它的用途,可门口变压器下伸出的数十根网线出卖了它。
这是一家黑网吧。
“网管!来碗泡面!”
“网管!看看我这显示器又不行了。”
“网管!你家什么破网速啊,我这cs又掉线了,那边刚给我发了把狙,我在战队都快混不下去了!”
临近午夜,网吧里依然热火朝天,环境破但价格也便宜,大学生、无业游民、没有住处的流浪汉……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小徐穿梭在网吧桌椅之间,俨然比在三大队还要忙,他仿佛生出了三头六臂,先把刚刚注满开水的泡面盒递到桌子上,手指摸了摸耳垂降温,接着就取下别在耳朵上的小螺丝刀,来到一台显示器后,熟练地拆开后盖检查起来。
“暂时修不了,你换台机子吧。”
“破网吧,真耽误事,再也不来了!”
小徐点头哈腰给人赔礼道歉:“马上,马上我就跟老板反馈相关问题。”
刚回到座位上歇一会儿,需要服务的声音再次此起彼伏。
“网管!我不说加根肠吗?汤都喝没了也看到!肠呢?”
虽然忙乱,但小徐记忆清晰,他刚刚肯定加了肠,这是遇到混蛋了。他不想过多纠缠,喊了一句:“马上给你补一根!”
这钱肯定算在他自己头上。
“网管,我网线能不能修好了!”
总觉得忘了点事。
小徐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暗骂一句,赶紧跑过去,也不在乎脏不脏,四肢着地,脑袋探进机箱后面,撅着屁股检查设备情况。
过了一会儿,小徐爬起来,脸上都沾了灰。
“网线松了,怼一下就好了。”
上网者轻哼一声,接着操作起键盘鼠标。
小徐往回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带了一句:“这小事儿自己就能弄好,等了这么久,耽误好几局了吧。”
“哎,你这小子,我是网管你是网管啊,老板给你开工资干啥吃的?”
小徐露出抱歉的笑容,摆了摆手回到吧台,没忘了把肠递给刚刚的上网者。
小徐面前摆着一台笨重的显示器,跟其他高速机器没法比,鼠标点击一下,过四五秒才有反应。
小徐熟练地向后伸手,从柜子上抓下一袋零食撕开,又把五块钱扔进收款箱。接着,他眯起眼睛,继续查看近一个月来上网者的身份信息。
门外突然传来踩水声,听脚步轻重和步频,绝对是两个小孩。
果然,两个刚刚比吧台高出没多少的男孩钻进来,身上的雨衣都不合身,拖地沾了不少泥污。
“老板,两台包夜。”
他们趾高气昂来到吧台前,话里话外都是对全套流程的熟悉。
小徐站都没站起来,整个人还扑在电脑上,斜楞一眼,问:“多大啦?”
“我十八,他十九。”
趁两个人不注意,小徐咣当一声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他的眼神跟当年审犯人一样犀利。
他敲了敲吧台下面的牌子——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一个小男孩拽着另一个想走,另一个不依不饶:“你那儿不是有不少身份证吗?给我俩开两台呗,天亮我俩就走。”
小徐不说话了,就那么盯着,凌厉的目光终于把两个人吓得转身就跑。
盯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小徐本来想喊一句“赶紧回家”,但他又想起那并不遥远的学生时代。
当年小徐也跟他们一样,偷偷和同学溜出来,不玩一晚上肯定不回家,一家网吧不行就换另一家,就算被遣送回去也会找机会再出来。这种躁动和家境、学习成绩无关,到了青春期,电脑游戏就是男孩们的金矿。
他记得有一次,刚和同学们坐下,警察就来了,同学们都跑得飞快,他却被一个体型宽大的上网者挡住,说什么就是挤不出去,最后被抓住当了典型。
被带到派出所等家长来接时,那个民警也就跟小徐刚从警时差不多大,在他眼里,小徐不是小孩,而是同样有话语权的朋友。他说:“我理解你,小孩儿嘛,谁不上网;希望你也理解我,警察嘛,谁不抓破坏规矩的人。”
青春期需要的就是认同感,那天小徐被说得很感动,连父母来接自己时的痛骂都没听进去。后来,他又见过那位警察一次,但警察已经不记得他了。
后来考警校,很难说没有受这位民警的影响。
像当年的警察理解小徐一样,小徐最后对着两个男孩喊了一声:“注意安全!”
他看了看电脑右下角,时间差不多了,网吧的电话果真响起,小徐接起来。
“喂?老板……哦,没啥大事,都挺好的……那我就关门啦?……没,没啥孩子,这今天这么大雨,估计都在家待着了吧……嗯,嗯,好的好的。”
小徐放下电话,在网吧通知系统里打了一句话:关大门了,六点半再开,有要出去的现在走,后半夜不开门。
白色小弹窗依次在上网者的机子上亮起,有人骂了几句,但没人动弹。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没有执照的黑网吧,还纵容未成年人上网,白天都不开灯,融入进旁边的环境很简单,最怕的就是半夜,一条街只有一家亮灯,警方不查你查谁?因此,为了防止突击检查,关大门是最好的方法。
小徐披上雨衣来到室外,哗啦一声把卷帘门放下,留出了供一人通行的宽度,又钻回网吧内。这样,如果有人突发急病,或者有火灾之类的险情,安全隐患会小一些。
回到吧台里,小徐排查完电脑上的登记信息,低头拉开抽屉,把里面几摞用皮筋箍着的身份证拿出来,挨个查看——不知道网吧老板哪来的路子,反正每个网吧都存着数以百计无人问津的身份证。未成年人上网只能借用成人身份,来上网时,网管往往会准备一叠叠烟盒纸,把身份证号抄在纸壳上递给未成年人。
小徐偏头看了看抽屉里的纸壳——好几天过去了,他一张都没用。
……
雨滴更大了,高层楼首当其冲,在地面几乎感受不到的微风,到了天上拍得窗户啪啪作响。
大多窗口都熄灭了,几盏红色引航灯孤独地闪烁着。突然,白光出现,在林立高楼的玻璃外墙之间完成了数道反射。
白光的源头是一盏头灯,通过边缘磨损的皮带歪歪扭扭拴在一顶安全帽上,那安全帽也是身经百战,上面既有工地的土渍又有红砖磨过的碎末,天灵盖的位置还有一个大坑。
安全帽下是程兵咬牙切齿的脸,同样的身经百战,可这活他之前从没干过。这种恶劣天气,夜间户外作业是万万不被允许的,程兵却被一根摇摇欲坠的安全绳绑在防护窗的铁栏杆上,正在检查这户人家的空调外机。
黄色的工作服反射着光线,它太大了,程兵像是随时都会从衣服里掉出去。他一转身,衣摆就钩在了栏杆上,也不敢用力去拽。屋里跟程兵打配合的老师傅见状探出头,打量程兵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渺小的飞虫。
老师傅帮程兵把衣服解下,程兵用表情道了谢,下意识地朝地面看了一眼,原本漆黑一片,程兵根本不知道有多高,头灯一打,雨丝在狂风的挟持下形成明亮而螺旋的漩涡,程兵竟生出一种自己正在上升的眩晕感,情景意识完全丧失了。
程兵赶紧收回目光,他看到老师傅张了张嘴,但呼啸的气流卷走了声音和氧气,他有些喘不过气,张口大喊了一声:“啊?”接着急促呼吸了几下。
老师傅也放大音量,打着手势,程兵明白了,他是在问:“没事吧?”
待风小了一点,程兵摇摇头,喊了句“可以”,艰难地从工具包中拿出螺丝刀和扳手,对着空调外机工作起来。
是个急活,没人愿意陪老师傅一起出来。
这是程兵的投名状。
等程兵脱下完全被雨水打透的工作服,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跟老师傅一起站在电梯间的时候,户外的雨已经玩笑般地停下了。
两个人沉默地盯着数显屏上的楼层一点点上升。突然,老师傅拍了拍程兵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接我班。”
门开,两个人先后走进电梯。
失重感袭来,一阵恍惚,仿佛乘坐一辆时空列车,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人穿着的工作服,正是程兵之前穿过那身。
大半年的光景随着楼层数字下降飞逝而过,外面已经是一片崭新的社区。程兵头上的安全帽已经变成了代表高级技师的蓝色,腰间的工具也变成了记录信息的文件夹,身边不见老师傅,换成了几个毛头小子,晨光微露,换了人间,气温一下高了十度,小区绿化的灌木丛和景观树放肆地生长着。
程兵站在楼外,抬头检查着整齐的空调外机,每台上面都贴着公司的维修广告,身边的年轻安装师都比程兵高,但每个人都仰着脖,等待程兵的评价。
“干得不错,上车,打道回府。”
程兵掏出腰间的文件夹翻开,他没记录什么,而是在供职的这家空调维修公司名称上划下了“x”。
回到公司的门面房,程兵拒绝了年轻人请他吃饭的好意,换好自己的衣服后,来到二楼,轻轻敲了敲门,走进主管的办公室。
“真不错,兵子。”主管热情地招呼程兵坐下,递来一支烟,“已经连续两个月零差评了,不愧是老师傅的接班人,干活就是麻利。”
程兵轻轻接过烟,没有抽,而是放到了老板桌上。
“主管,不好意思,下个月我不干了。”
主管刚刚叼在嘴里的烟掉到裤裆上,缓了好一会儿,他强装镇定,做出看透一切的表情:“兵子,刚给你涨完工资,实在缺钱我可以给你预支一些。”
程兵摇了摇头。
主管彻底懵了,靠在老板椅上,非常不知所措:“怎么了?干得好好的,我还准备给你带个队,以后你也不用出现场了,像我一样坐办公室就可以。”
“家里有点事,对不起。”程兵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说完便转身离开,剩下主管盯着程兵留下的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程兵把一切都留下了,跟之前几次一样,唯一带走的只有那张印着长沙所有空调维修公司名称的纸张,上面近四分之三都已被涂抹。
程兵坐上公交,从城这头到了城那头,跨过两三个区,才找到一家新公司,进行了简单的面试,毫无意外再次被选上。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肢体动作,甚至是口音,程兵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长沙人。
午饭时间,程兵回到位于商业区背面的住所,仅一街之隔,这里便显出某种破败的宁静,跟繁华的夜市完全是两个世界。程兵踩上吱呀作响的户外楼梯,穿过贴满小广告的长廊,停在一扇完全不设防的木门前。长沙和台平总有不同,这里雨水更丰沛,便也更需要日照,门窗、排风扇、栅栏之间的空隙……都比台平大了一圈,但这环境依然总能让程兵想起921案案发的31栋居民楼。
程兵拍了拍门,门向里打开,一股浓郁的气味冲窜出来,程兵仿佛回到了三大队办公室,但味道也有细微的不同——混合着烟味的茶叶味换成了啤酒味。
出租屋里没有家具。
没开灯,也不需要阳光,厚重的长帘把窗户挡得死死的,一面大黑板就挂在上面,正中央是王二勇通缉令上的照片。黑板最外侧用粉笔写着2002年与921案相关的资料,越往里,时间越靠后,线索也越多,字体越来越小,逐渐变得密密麻麻,等时间来到2009年,小字几乎就贴在王二勇脸上。
程兵相信,他们已经把王二勇包围了。
没有床板,所有人都打着地铺,中间围着一张最大尺寸的长沙市地图,旁边是散落一地的资料、塞满烟头的一次性纸杯和空啤酒罐。
刚刚是小徐给程兵开的门,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边抠着眼垢,一边拉开啤酒罐的铁环,他早上六七点才从网吧回来,整个人比养狗时还憔悴许多。
廖健盘腿坐在旁边,腿上放着长沙市各个小区的复印资料,看到程兵回来,他起身迎接,腰部却发出不合时宜的咔吧声,他双手拄在腰上,狠狠往后抻了几下,疼痛没有任何缓解。
最远端的地铺上,被子里裹着个黑影,那是还没有从夜市回过神来的马振坤。
又有人敲门,程兵过去打开,蔡彬提着几碗粉走进来,细心地拆开塑料袋,把每碗粉依次放到众人的床头。
本来小徐还有点兴奋,等看到熟悉的包装袋,他垂头丧气地叫了一句:“蔡哥,怎么又是粉儿?再吃真吐了。”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驯犬专精的沧桑少年,也不是那个洞察人情的网吧管理员,他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变成了被其他三大队成员照顾的新入职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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