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像是一只盘踞在运河上的赤色巨龙,下一秒就会张开嘴,将他吞吃入腹。
他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向后退去。
直到脚腕撞到地上的残砖,生出一阵痛意,文清辞这才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竟无比紧张。
龙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木箱,甚至于离近可以看到,每一间船舱的舱门都被红帘覆盖。
大风刮来,红绸飘舞。
没有了龙舫的遮挡,岸边众人这才看到,原来在它的背后还藏着无数船只。
船只条条满载,且被红绸缠绕。
有的载着家具,有的载了乐器,还有的载满书籍,甚至于松修府的特产……
此情此景,分明是只有送嫁时才会有的!
众人缄默不语,运河岸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竟然将原本热闹喜庆的鸾凤引,衬出了几分诡异之感。
更不论船上那些乐师,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喜气,甚至于各个面色灰败。
别说是送嫁了,若是没有那些猩红的绸缎,此情此景,明明更像是……送葬才对。
文清辞的手不知何时放到了心口,攥紧了这里的衣料。
他被这艘龙舫逼得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文清辞想转身离开,但却像是被缚在了原地一般,始终无法动弹。
“啊——”
一阵尖叫声,自耳边传了过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并颤抖着手指向前方:“棺…棺……那里有口棺!”
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文清辞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殷川大运河的河道,在此处拐了一个小小的弯。
因此,龙舫也随之调转角度。
穿过晨间的青雾,松修府外众人看到——
龙舫甲板的最前方,竟放着一口棺木!
那口棺材缠满了红绸。
远远看去,竟如裹着嫁衣,静躺于此一般。
不仅如此,哪怕相隔数丈,仍能看到那根被小心放在棺木正上方的金簪。
其光穿透青雾,刺向了文清辞的眼底。
他也随之陷入了龙舫的巨大阴影之下。
“……那,那是陛下?”
原来木棺的另一边,还站着一个人。
是谢不逢。
他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没有穿红衣的人。
寒风将墨黑的长发吹舞起来,谢不逢缓步而来。
他轻轻将手贴在了木棺之上,停顿许久后,竟小心翼翼地缓缓抚摸起了棺身。
谢不逢的神情温柔至极,抚完棺后,他还俯身……对着那口棺说了些什么。
若那里真是个身着嫁衣的活人,那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必定是一幅琴瑟和鸣的美景。
可那里放着的,偏偏是一口棺。
殷川大运河上的青雾,在这一刻变得浓重了起来。
而身后城门上“松修府”三个大字,似乎也逐渐扭曲成了“酆都”。
谢不逢他打算带着这一船东西,经过卫朝大半国土,顺着殷川大运河回到雍都?
这一幕过分荒谬。
文清辞的心,像是被谁攥在了手中。
跳动都在某一瞬间停了下来。
在谢不逢抬头起身的那一瞬间,他飞快放下了纱帘。
但就凭那最后一秒,文清辞还是看清——谢不逢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惯常见到的玄色礼服。
而是一件墨蓝色的披风。
……那披风上还用暗线,绣着熟悉的玉兰。
这是当初自己送给他的那件。
文清辞的心脏轻轻颤了一下,终于恢复了跃动。
同时低头,将身体藏在了马匹背后。
殷川大运河上。
谢不逢的手指从棺上摩挲而过。
他正耐心感受着木棺的每一个凸起与凹陷,不时于上轻点。
临时赶制出来的棺材,用的并非上好木材。
在地下深埋一年已有朽意。
那气味并不好闻,可是谢不逢却浑不在意。
他缓缓将脸贴在了木棺旁,压低了声音,如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一年多了……开棺透透气,如何?”
“清辞,你若不说的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透过这口棺,将话说给了不知身处于何地的文清辞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那支鸾凤引,还在一遍又一遍在运河上回荡。
龙舫所过之处,掀起一片巨浪,它们奔涌着撞向碎石,哗啦哗啦响了起来。
这声响终于将围观的人群唤醒。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今日这一出,究竟是送葬还是送嫁?
棺材里面的人又是谁?
就在那一艘龙舫将要驶远之时,忽有东西如雨点一般,从船上撒落。
接着重重地掉在了岸边。
文清辞低头看到,那只船上撒下来的,竟是廖花糖……
松修府一带,自古就有游船送嫁的传统。
而凡是嫁船所过之处,均会抛洒糖果。
以往遇到这样的情景,众人莫不是一拥而上,将地上的糖分捡干净。
可是今天,岸边众人却如躲避瘟疫一般四散逃走。
不过转眼,河边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宋君然两个人。
马匹在原地踏了几步,发出一点细响。
沉默片刻,身披大氅的文清辞缓缓蹲下身,仔仔细细将那些用油布纸包好,掉在脚边的廖花糖捡了起来。
而站在他身边的宋君然,终于瞪圆眼睛,咬着牙用松修府的官话怒骂一句脏话。
——旁人或许不知道那船上摆着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前往雍都,亲自将文清辞带回松修府的他,却不会认错。
那是本该放着衣冠,深埋于地底的属于文清辞的棺材!
第72章
蓼花糖不是江南之物, 反倒是雍都那边的特产。
……也就是说,今日此举并非谢不逢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太阳一点点升起, 巨大的龙舫逆流向北行而去,鸾凤引也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只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在无力地拍打河岸。
像是最后的告别。
浓重的青雾,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散了个干净。
他又回到了人间。
文清辞忍不住一点一点剥开糖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河畔, 将一颗糖放入了口中。
淡淡的甜,像涟漪一样,在他舌尖上化开。
可是文清辞的鼻尖, 却莫名一酸。
他曾将谢不逢的话, 当作年少时一闪而过的喜爱,和无意之中的依赖。
以为时间就可以将它磨平。
等谢不逢称帝之后, 见到更为广阔、华丽, 甚至光怪陆离的世界,年少时的一点微光,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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