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没到,空地周围便聚满了人。
他们挡在木柴前,群情激奋。
这里早早乱成一团。
盛夏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刺痛。
谢不逢早已到了空地,但他并没有命官兵将周围吵闹的人群隔开。
相反,竟亲自解释着这一切的缘由。
实际此时谢不逢的耳边,要更加吵闹。
诅咒、谩骂,各种听过没听过的脏话,溢满了这片空地。
可谢不逢却半点也不愤怒。
并不是因为他适应了这样的声音。
而是因为谢不逢又一次想起了文清辞……
文清辞儿时,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样绝望?
甚至于比他们更加孤独、无助。
谢不逢的心紧紧纠在了一起。
木柴已经架好,第一批尸体,被放了上去。
下一刻,便有烈焰熊熊燃起。
烈火将夏日本就炎热的空气烘得愈发滚烫。
热流如浪一般,一波一波向刚才来到这里的文清辞涌去。
逼得他不断后退。
空地一边,不知是谁先看到了文清辞。
伴随着烈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个老头牵着孙辈,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救救我们啊——”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
他伸出蜡黄、枯瘦的手,拽住了文清辞的衣摆,一边磕头,一边痛哭道:“你是松修府来的大夫,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能够救我们,是不是?”
被他牵来的两个小孩,也随着爷爷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们双手合十,如求神拜佛般祈求:“求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爹娘吧!”
“呜呜呜……我不想,不想他们死了。”
“不想他们也,也被……烈火烧身。”
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他单膝跪在地上,下意识想要将这祖孙三人扶起:“你们先起来好不好?我一定会尽力,一定会想办法。”
但下一秒,又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也攀着文清辞的手臂,跪在了这里。
他灰头土脸的,满身狼狈。
“大夫,你,你看看我娘亲,好不好?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刹那之间,文清辞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了起来。
只剩下这个男孩,不断重复着他的祈求。
甚至于……那男孩的相貌,也变了。
他不再是刚才灰头土脸的样子,而是变得和年少时的文清辞一模一样。
他的额头生出一点朱砂,比血还要艳。
恍惚间,文清辞竟然又回到了山萸涧中。
“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什么脉象都诊不出来?”
小小的文清辞颤抖着手,为榻上的人诊脉,渴望将他们救起。
渴望他们能够睁开眼,像以往一样,轻轻摸摸自己的脑袋。
如果自己的医术,能再高明一点就好了。
恍惚间,文清辞不由攥紧了手心。
如果……自己真的是原主就好了。
要是今日在涟和的人是他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大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满是呛人的气味。
——无数具被草席包裹着的尸体,静默着熔于火焰之中。
想想办法,救救他们。
文清辞心中的那个欲望越来越强。
大脑也随之泛起了刺痛。
就在这个时候,拉着他胳膊的那个小孩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火焰之中奔去:“娘亲,娘亲——”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下意识起身向前而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文清辞颤抖着手捂住了小孩的双眼:“别看,不要过去好不好?”
那小孩虽然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也很是枯瘦,但竟在此刻爆发出了无比的力量,将文清辞推了开来。
“不,我要去看娘亲!”
明明隔着帷帽,可文清辞还是清楚地看到……此时他的娘亲,已经彻底被烈火吞噬。
一滴眼泪,自文清辞眼角坠了下来。
他的耳边,忽然一片寂静。
一时间文清辞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千年后的普通大二学生,还是《扶明堂》里生于山萸涧的太医。
……自己学医多年,为的不就是不让这世间,再有和自己一样的人吗?
文清辞的目光,变得无比迷茫。
山萸涧那个傍晚,他曾和眼前的人一样,反复祈祷有人能帮自己一把。
彼时的山萸涧,早已空无一人。
可是今日的涟和……至少有自己在。
救救他。
文清辞强撑着起身,将差点踏入火堆的小孩拽了出来。
下一秒便因惯性重重地向后跌去。
然而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文清辞竟在此刻,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谢不逢不知何时出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文清辞竟从那双向来冰冷的琥珀色眼底,窥到了一丝刺眼的慌乱。
下一刻,涟和县与冲天的大火通通消失不见。
文清辞看到……
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自己,坐在神医谷的竹舍中,提着笔仔细将草稿上的笔记整理成册。
那时的他尚且生涩,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写完一章后,他又将书册翻到第一页。
犹豫片刻,终于仔细将“杏林解厄”四个大字书至其上。
文清辞的心,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明明是熟悉的几乎可以背过的医书。
但是此时,在默读其内容的同时,文清辞的脑海之中竟然也忆起了原主书写时的思路。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册医书。
无数深埋于心底的记忆,与积累二十年的知识,全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
“文清辞?!”
“文清辞!”
谢不逢的心,在一瞬间空了。
一年多前,太殊宫里的那一幕再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明明四周皆是冲天的火光,可谢不逢只觉得寒冷刺骨。
他又仿佛回到了那天……
失而复得过后,便愈是患得患失。
顾不得那么多,他大声呼喊起文清辞的名字。
但是怀里的人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谢不逢紧抱着文清辞,向上风处而去,远离这呛人的浓烟。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无力搭在胸前的左手,突然重重坠了下去。
谢不逢下意识将他的手揽入怀中。
夏日宽大、轻薄的衣袖,在不经意间随着谢不逢的动作向下滑去。
下一刻,苍白又纤细的手臂,与攀噬于皮肤上的累累伤痕,全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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