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夜市热闹,尤其是过了酉时,各家酒楼茶馆里的人都往百琼楼里跑,便是方才与奚茴邻座的几个男子也在黄先生说完书后离开了饭桌,勾肩搭背来此温柔乡。
奚茴对曦地了解不多,云之墨亦陌生,二人未见过繁华夜景,乍一走过长安街步入珠翠街,眼前所见的景象便与外头完全不同了。
珠翠街与红珞街并排而行,三个路□□汇,两街当中有一条蜿蜒的城中小河,十二座石桥相连,甚至有两条街上的楼与楼之间架了悬空的桥梁彼此衔接。
桥上灯火辉煌,桥下一衣带水,数条小船并成了一条线从水面飘过。地灯的光与楼阁灯笼的光投在水面上,借一缕月辉,不比白日暗淡多少。
热闹的吆喝声传来,各种都有,还有那大胆的女子就坐在高悬的楼上桥边,扶着美人榻挥着手绢招手,瞧见富贵的或俊俏的便往上搭话。
奚茴一路牵着云之墨,昂起的头便没低下来过,这里的女子都很漂亮。穿金戴银的有,披纱簪花的也有,她们都涂脂抹粉,与奚茴所见的行云州女子不同,没那些人冷傲矜高,也不像一路所见的妇人小姐,没那些人质朴素雅。
“我来时听人说,有个京州来的国公爷豪掷千金,就为了摸百琼楼的花魁袖子,还没摸到。”奚茴道:“我看这里的女子都很好看,可她们没那么难接触,可见那花魁得长得多天上有地上无,活脱脱一个真神仙啊。”
“国公爷是哪种人?”云之墨问。
奚茴道:“我也不知道,但应当很厉害,毕竟是京州来的,曦地九州除去行云州,其余八州都被京州皇城分派了官与兵管辖当地百姓。京州还有个皇帝,便是行云州人见了也要对他客客气气,可见那里的人都身份地位不低。”
云之墨又道:“神仙也不怎漂亮的。”
“人说好看的男人是仙君,好看的女子是仙女,神仙都不好看,那还有谁好看?”
云之墨笑说:“小铃铛你长得就很好看,比我印象里的那些都好看许多。”
他印象里的神仙五官都像是蒙层纱,记忆最深的就是宁卿,可宁卿在云之墨的眼里没有美丑之分,他对那女人是纯粹的厌恶与排斥。
奚茴得了夸奖,高兴地双手捧脸,歪着头笑盈盈地望向他:“是吗?哥哥也好看,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鬼了!不,我见过的人加在一起,也没你好看。”
她少说一句,便是初见云之墨时,她便觉得他像书上所写天上的神仙,但他是当年被神仙与行云州人困在渡厄崖下的鬼,想必不愿与神仙比较,所以奚茴便吞下了这句话。
云之墨的确好看,入了这百琼楼便像是兔子进了狼窝似的,就算他身边已经有奚茴为伴仍吸引了一众胆大女子的目光。
才走了不过小半条街,便有旁边楼里的女子晃着身子走出来勾搭。许是那女人喝了点儿酒,胆大了些,不耐于远远地言语调侃两句,她身上飘着浓浓的香味儿夹着酒气,双颊驼红地要往云之墨这边依。
一甩手绢,香风飘来,蔻色的手指扶额,女子发丝微散,香肩外露,眼含柔情蜜意,娇滴滴地对云之墨的方向喊了一声:“公子,奴的手绢掉了,还请公子帮忙捡来。”
若是一般来寻花问柳的男子听见这话,必是捡起来还给这女人,顺便偷香揩油。
云之墨瞥了一眼落在他脚前的手绢,再看向那拦路的女人,眉心微蹙,只觉得这香味太刺鼻,女人太碍眼,于是启唇:“滚。”
奚茴也皱眉,这女人为何要云之墨替她捡东西?让人弯腰去捡自己丢下的东西,岂不是折辱人?
“你没长手?”奚茴语气不善。
女人以为奚茴是争风吃醋的,便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看向云之墨:“奴手痛,动弹不得,还请公子帮忙捡起。”
她说着还要晃过来:“公子~你就帮帮奴吧。”
奚茴听得浑身不适,提起裙摆就要踹开这拦路的女人,云之墨却问道:“手痛?是断了吗?”
女人见他肯搭话,连忙笑说:“公子来摸摸看,奴的手是不是真断了?疼得很呢。”
眼看那截细腻的手臂就要攀上来,奚茴握紧匕首心想只要她敢碰,她就能把这爪子给剁了!
影子哥哥是她的,谁也不能碰,看也不许多看两眼!
女子的惊叫声传来,奚茴微怔,手中的匕首尚在,她方才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已经出手,再朝那女人看去,便见方才还站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往后退去几步,袖口被血染红了一大片,顺着袖摆往地面滴。
一双手平平整整,不见刀光,削得干净,白嫩的手一个在左,一个滚到了右侧青楼门前,手指上还戴着纤细的金戒指反着微光。
云之墨折扇展开,扇了扇风,看也没看那女人道:“这回是真断了。”
奚茴慢慢将匕首收回,这动静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见满地的血又避开了些,唯独他们二人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啊,啊——”方才还借着酒意胆大撩人的女人此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云之墨出手太快,她断手的瞬间甚至没察觉到多少痛楚,直到此刻剧烈的疼痛从双臂的断口处传来,她失了一双手,血肉模糊地粘着袖上的纱,血染红的黄裙,才只看一眼女人便晕了过去。
“杀、杀人啦!”有人喊道。
青楼里认得女人的纷纷围过来,还有人去探女人的鼻息,确定对方只是晕过去还没死,便指着云之墨道:“是他,是他想杀人!”
“谁看见了?”奚茴问。
自是没人瞧见。
“可,可她方才就是与你们说话,突然就断了手,突然就晕过去了!”青楼里的人道:“若不是你们动手,难道她的手会平白无故被砍断吗?”
“我哥哥手里连匕首都没有,怎砍断那个女人的手?你看她手腕平整,骨头都没碎便被削平了,肯定不是寻常利器所致,说不定是鬼弄的呢。”奚茴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繁城闹鬼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们可别错怪了好人。”
这般一说,那青楼里的人又犹豫了。
众人不忍看那掉下来的一双手,可若真去瞧,那手的确断得太平整,且晕过去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碰到云之墨,甚至没近他五步之内。谁也没瞧见云之墨动手,男子翩翩摆扇,血洒了一地也没溅他身上去,实在不像是他动手伤人。
“难道真的有鬼?”不知是谁嘀咕一句,剩下的人立刻散得更开,谁也不敢在此地久留,便是方才打算进这一家青楼的男人都调头便走。
奚茴与人辩驳时,云之墨一直在看她。
少女双眸瞪圆,倒映着灯火,义愤填膺,就像真的不知是他断了那女人一双手。若不是她牵着他手的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抠挠了两下,云之墨都险些要信她的话了。
啧,小铃铛演得真好。
奚茴说是鬼伤人也没错,于她来看,云之墨可不就是个死了几万年的恶鬼。
人都怕鬼,纷纷散场,女人被人拖了回去,前头一地的血,奚茴与云之墨干脆转身走上桥去红珞街。
站在桥梁上能听见风拂垂柳扫水面的声音,这一处才上演鬼伤人的闹剧,周围更安静了些。
“方才我不出手,你打算如何做?”云之墨问她。
奚茴的匕首虽藏于袖中,可她确实握住了刀柄。
她道:“她若敢碰你,我就砍她的手。”
结果还是一样的。
“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端端的为何要故意把手帕丢你面前,非要你捡起来折辱你?”奚茴颇为不忿道:“想让我的鬼使给她弯腰,她当她是谁?”
小模小样的,那双狐狸眼微眯,似有些骄傲云之墨是她的,又占有欲十足地证明。
云之墨没眨眼,从她方才挺胸而出时到现在一下也没眨,视线也一瞬没从她脸上挪开,这一刻奚茴挠他手心里的力道像是划上了心口位置,痒得厉害。
下了桥,才走几步人又多了起来,红珞街第四座桥旁有个粟蜜坊颇为有名,里面的杏花酥酪更是百琼楼里的女人最爱吃的小食,若有知情趣者买了再去见姑娘,必能讨其欢心。
粟蜜坊前排起长队,人比珠翠街那边多上许多,杏花酥酪的香味飘至半条街远,奚茴也顺着香味凑了过去。
人群里有道身影一晃而过,她看了看粟蜜坊再看向提着一盒杏花酥酪离开的男人,晃云之墨的袖子道:“是那个说书的。”
云之墨也瞧见了,唔了声:“这人还长了两条尾巴。”
“哪里哪里?哪里有尾巴?”奚茴穿过人群踮起脚去看。
云之墨的折扇指了个方向,正对着暗巷里两抹颇为鬼祟的身影道:“喏,尾巴在那儿。”
奚茴看去,黄之谦身后跟着的尾巴正是谢灵峙与应泉。
第42章 琵琶有语:六
◎哥哥,我热。◎
黄之谦的身后有四条尾巴跟着, 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谢灵峙与应泉为了繁城闹鬼一事觉得他可疑而跟着他,可奚茴与云之墨跟上去完全是因为好奇。二人跟在前头三人身后顺着红珞街一路走,慢慢便到了红珞街与珠翠街相连十二座拱桥的最大那座旁。
这拱桥上方尚有三座桥梁悬空, 架着亭台楼阁而过,这里的人虽多却不像前头那么吵闹, 最高的那层楼上时不时传来一阵笙箫奏乐, 灯火辉煌的, 连月亮在此处都成了点缀。
黄之谦提着杏花酥酪踩上了一艘小船, 与船夫打了招呼便往小河尽头湖泊中央的小岛而去。湖泊不大, 小岛上也仅有一栋被繁荣百琼楼包围着的小楼,岛上有四条九曲桥可通往两侧楼阁,可一般人也别想轻易上岛。
那里是银妆小城的仙人岛, 岛上住着银妆小城最有名的七位女子,凡是岛上的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皇亲贵胄便只有贴身服侍那些女子的丫鬟小厮了。
银妆小城中有七楼, 拼在一起才被称之为小城, 分别对应琴棋书画诗酒茶, 七样繁城之最的貌美女子便统一住进了仙人岛,唯有真正的有钱或有权的人才能请动她们出岛一见, 否则便只能与旁人一起等个七日, 这些人亦会轮流出岛来为看客们表演。
这些都是奚茴在小船上听那船夫说的。
想要上岛,要么向银妆小城的樊妈妈塞足够的银钱, 好比前段时间豪掷千金的国公爷, 他便上岛见了心心念念的花魁季宜薇, 听其弹了一曲琵琶月上仙。要么便是岛上七个姑娘之一主动邀请, 且与樊妈妈打了招呼的, 倒是可以上岛一见。
像他们这样不打招呼便来的, 必是只能在岛外游一遍水便要原路返回的,就算去与那岸上的小厮说情对方也只会将他们赶出去。
奚茴闻言,问道:“那座仙人岛上住着七个花魁呢?”
“姑娘说笑了,花魁只有一个,哪儿有七个之说。”使船的男人道:“繁城花魁三年一选,季宜薇一当便是三届,那仙人岛旁人来了又去争得头破血流,唯有季宜薇稳住十年。”
季宜薇擅琵琶与古琴,是琴技之首,偏偏她还很会插花捻香品茗,对酒与茶亦很精通,尤其是她相貌乃一等一的绝色,旁人总在这一处长些,那一处便短些,可她却处处优越,这才叫繁城众人将她捧为神仙一般。
“不过,今年上元节这花魁怕就不是她的了。”前头使船的男人将季宜薇说的千百般好,此刻又急转而下:“去年年底隆冬飘雪,有个女人投靠了樊妈妈,一亮相便惊艳四座,像是元洲那边来的,天生卷发,肤如凝脂还尤为擅舞。便是那一舞惊动了咱们临风州七城的其他人,叫繁城热闹了好一阵子,才不过半个月她就挤走了一个人,成功住上了仙人岛。”
男人伸手指向那四条浮在水面上的九曲桥道:“凡是今夜能入仙人岛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冲了她去的。”
“是那新来的漂亮,还是花魁漂亮?”奚茴被勾起了好奇心。
男人嘿嘿一笑:“我只在十年前见过季宜薇一面,那时她十六岁,初当花魁,正是脸嫩的时候,一见难忘,再没遇见比她还漂亮的了。可我到底没那个钱去见新月姑娘,哪知她与季宜薇谁更好看,不过女人如花,花期就那么短,新月姑娘尚不到二十,应当是比季宜薇好看些吧。”
说着,那男人的目光便没忍住在奚茴的身上打量一番。
说起来今日登船的这一对男女也是世间罕有的好看,那女子狐狸眼中盛满了水面上反光的灯火,像是繁星坠落,笑起来颇为惑人,比起十年前的季宜薇也不逊色太多。
那打量的眼神越来越重,奚茴微微蹙眉朝男人瞥去一眼,忽而展颜笑得天真无害,却口吐冰冷的威胁:“眼睛若不想要,我帮你挖了也好。”
“失礼失礼,这便到了。”男人连忙转身不敢再看,小船靠在仙人岛的岸边,果然这里十步一个看守的护卫,瞧见有人没打招呼便要登岛,凑上前去赶人。
男人早已料到这样结果,转身道:“瞧吧,姑娘公子,我就说你们上不去……”
小船里哪儿还有方才那一男一女,前一刻威胁他的话尚未落下余音,这一瞬二人便没了踪迹。男人心下砰砰直跳,联想起这半年来繁城发生的事,总不会以为自己遇见了神仙,那必是撞鬼无疑。
他手脚发软,连忙离开仙人岛,只想匆匆靠岸赶紧回家,洗去一身被吓出的冷汗。
仙人岛周围的确戒备森严,使船的也说了没给足钱的人上不了岛屿,可黄之谦一介说书的文人,什么钱也没带,提着杏花酥酪一路没有阻拦地上了仙人岛,还跨进了那栋七角楼。
谢灵峙与应泉自是有办法进去的,他们没打扰到那些看护的人,跟踪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没弄清楚黄之谦身上有何秘密前也不能打草惊蛇。
二人随着黄之谦一并进了七角楼,只要是入了楼的便是再脸生小厮也不敢随意盘问赶人,就怕得罪了哪个不愿暴露身份的达官显赫。
京州里来仙人岛七角楼的有许多,不是人人都如那纨绔的国公爷喜好张扬,说不准什么王爷爵爷的也来过许多次,但都化名换了身份,以免传出去成为旁人的谈资。
云之墨便像那个京州里来的王公贵族,他颇为恣意地挥着墨扇,与奚茴并肩而入七角楼时立刻吸引了一部分人的目光。男人容貌颇为正气可浑身都是生人勿进的疏离冷冽,那些目光只敢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收回了。
如今七角楼的一楼堂内是苏怜同时与十名男子下棋,场面异常安静。
苏怜原是京州先皇皇师之后,因参与党争被抄家为奴,她那时才不过几岁却在下棋上有过人的天赋,被人送到繁城百琼楼来便在此地扎根。
苏怜模样清纯,如一朵娇弱的水仙花,风吹雨打便会化,故得一个怜字,是一些爱写酸诗和自命不凡的文人之首选。
照理来说,也是黄之谦这类人在百琼楼里最愿说上两句话,执子对弈,诉说人生坎坷的存在,可黄之谦从堂内走过,略弓着腰,一眼也没抬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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