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张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猛地喘气,再睁眼时见到的便是一片猩红,而她冷汗淋漓,紧紧地搂着一具滚烫的身体。
云之墨连忙起身查探:“你醒了?”
她终于醒了……
她像是又陷进了噩梦里,不论云之墨怎么叫也不会醒来,可又反复喊冷,喊他“影子哥哥”,云之墨便只能躺在奚茴身侧抱紧她。
奚茴愣神了许久才轻轻点头,她醒了,也想起了许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就好比她曾经“死”过。
不止一回。
三岁那年大病一场,她死过的。
后来在凌风渡她将自己埋了的时候,也死过。
彼时奚茴还以为自己及时被云之墨救起,可她在梦里才清晰地感觉到,那时的她早没了呼吸,就连心跳也停止了,后来在泥土被云之墨挖开的刹那,奚茴才从死亡中苏醒。
第62章 烈阳之风:十
◎是别人望尘莫及的。◎
屋内没点灯, 难得明亮。
布上眼前的猩红渐渐退去,奚茴才看清了云之墨的脸。她立刻扑向了对方的怀中,心中惊疑未定, 只听见砰砰乱响,又松了口气, 总算从那噩梦中脱身。
奚茴拥抱云之墨的手很紧, 以前她总觉得云之墨的身上太烫了, 此刻才发现只有这样滚烫的温度能退散她因梦境中窥见的秘密浑身发冷的寒意。
“别怕, 小铃铛。”云之墨轻轻抚着她的背后, 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脉,奚茴比起在城外那时好上许多。
“哥哥……我麻烦了。”奚茴眼眶湿润,鼻尖酸涩,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可眼泪到底没流下来。微涩的声音低低地在云之墨的耳边响起,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怎么办?我好像是个怪物……”
她可能真的是怪胎, 行云州里的人或许真的没有说错, 她在梦境里清晰地感受过自己的死亡, 又莫名其妙重新活了过来。
奚茴想劝解自己那只是梦,可梦境感受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确切地知道这些都是发生过的。
所以岑碧青曾亲眼看见了她死而复生。
奚茴此刻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没能得岑碧青多看一眼, 是因为岑碧青也于她三岁那年死而复生后觉得她就是怪胎。奚茴并未觉得如此认知让她轻松多少,若是换做她年幼不懂事时, 或许会想要去岑碧青面前为自己争取一番, 现在不会了, 她看过真正亲人间相处的样子, 父女之情尚可如此, 何况她是岑碧青亲生的……
奚茴只是惊慌, 疑惑,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生来特殊,那句闷在云之墨肩窝处的喃喃,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怪物二字,从来都是别人说奚茴的……云之墨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在害怕什么,又为何会这样称呼自己,他只是沉默着。
云之墨不喜欢这两个字,也不高兴奚茴这样说。
他还记得自己刚于鬼域中苏醒,无数恶鬼超他涌来,妄图吞噬他身上的力量时的感受。他们说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更非无欲无求心系苍生的神仙,见他被封印于寒冰中以身化界又生出不甘的怨气,也有那些个嘴巴不干净的称他为怪。
可到头来,那些没用的东西不还是败于云之墨的手下,挑衅嘲讽者前赴后继来送死,最后依旧要尊称他一声“焱君”。
身世由不得自己,可活成什么样,可以自己决定。
“你不是怪物,小铃铛。”云之墨道:“若说生来与众不同,何知不是天赐?是怪物又或妖孽,皆是旁人所说。你从来不在意别人说法的,这个念头不要再有,也不要动摇。”
奚茴还是第一次在云之墨这里听到如此振奋人心的话,他不像个会安慰人的人……她一时愣住,抱着云之墨的手臂略松,将埋在他身上的脸露出大半,像是把自己也从逃避中剥开了一些。
奚茴看见了云之墨的眼神,他的黑瞳浓得像墨,里面倒映着奚茴的眉眼,他是真的在意她的想法,虽然皱着眉头,可却温柔得不像话。
“哥哥,你真好。”奚茴是个直接的人,面对云之墨也藏不住心事,心里想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奚茴的鬓角还有薄薄的汗水,此刻整个人坐在了他的怀中被他抱着,云之墨听见这声夸赞恍惚了片刻,心尖发麻,又将奚茴搂紧了些。
他好吗?
云之墨不这么想,若不因为她是奚茴,他是连话也懒得多听半句的。
奚茴终于从寒冷中脱离,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云之墨就像是一个火炉,她的冷汗转成了热汗,便想往外脱离些喘口气。
云之墨察觉到她的动作,压在他腿上的软臀磨蹭了几下,骤然打乱了他的呼吸。
奚茴垂着头,汗湿的发丝黏在了脖子上,白皙的皮肤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衣襟内锁骨下方的朱砂痣若隐若现,少女的幽幽香气连带着她身上蒸腾的热气直钻入云之墨的鼻子。
他呼吸一窒,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视线如同黏在了奚茴的脖间,直到她不安分地动弹,又用手推他胸口时,云之墨立刻抓住了奚茴的手腕。
他道:“别动!”
欲、望如脱笼的兽,随着奚茴身上的浅香和几乎融化云之墨寒冷的温度一并而来,刹那冲进脑海,带动灵魂深处的渴求,霎时让他口干舌燥了起来。
喉结滚动,呼吸也变沉。
奚茴立刻就不敢动了,视线缓缓朝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一眼,再抬头望向云之墨,直望进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那双眼像是无底的深潭,随时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而幽黑中是毫无掩藏的欲、望,连带着他的怀里都比以往要炙热许多,奚茴连呼吸都停了。
许久静默,云之墨就这样抱着奚茴没动,二人也没出声。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奚茴慢慢放松了身体,就让自己软绵绵地坐在他的怀里,享受片刻安宁与安心。
思绪飘远,重回她先前的担忧。
奚茴轻声问道:“哥哥,这个世上有死而复生的人吗?”
云之墨缓慢地睁开双眼,克制欲、望使他眼尾都染上了薄红,身体温度比以往高了许多,又因奚茴这句话,他渐渐把脑海中所有旖旎的纠缠抛去,逼迫自己清醒。
云之墨的声音很轻,用就像在给小孩儿讲故事的口气:“我不曾见过死而复生的人,三魂七魄一旦彻底离体便是死亡,而这世间所有法术符咒都只能保证魂魄的清醒,即便有借尸还魂,也非真正的活着。”
不过是一个鬼魂占据了人身。
“如果……”奚茴顿了顿,问:“如果有人借尸还魂,你能看得出来吗?”
“鬼魂是死的,人魂是活的,即便有法咒灵器隐藏鬼魂中的阴气,也很容易便会被发现。”云之墨道:“别说是我,就算是行云州里的几个毛头小子,第一眼恍惚,第二眼也能看穿。”
奚茴一时无言,那就是说……她还真是个怪物了。
毕竟谢灵峙他们可从没看出来她曾死过。
片刻沉默,云之墨才开口:“昨日在城外,你问我看见了没有,那时……你看见了什么?”
奚茴重新低下头,抿了抿唇道:“我看见了荀砚知。”
云之墨心里略沉,又问:“看见他出何事了?”
奚茴道:“不知是不是先前我看过话本的原因,我好似看见了他的生平,昨日我问他是不是轩辕城人,他虽没回答却也没否认,便表示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了……”
奚茴抬眸看向他,将荀砚知的身世说出:“哥哥,那个话本里写的白龙僧人就是荀砚之。”
话本上说,白龙僧人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便表示这两千多年来荀砚知都在赵家,做赵家后人的鬼使。
奚茴对荀砚知的过往并不在意,只是奇怪为何她会看到对方的平生经历,甚至能在那一场场犹如幻境的画面里感受到温度与情感。
“我以为是荀砚知所为,他或许能设什么幻境,可原来不是他……怎么会只有我看见了呢?”奚茴道:“当时我看完了那些画面,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头痛得厉害,就好像那些人生我陪他度过了二十几年似的。”
正因如此,奚茴才会晕过去。
云之墨听完她说的话,身上的热度都降下去了。
这世间无人能窥看过去,除非有镜面法器留影,且一旦开启观看便会失效,而当时显然没有法器开启。才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奚茴却能看完荀砚知二十几年的人生,甚至身临其境,这是司玄都做不到的事。
苍穹神明不可改凡人生死,也无法见凡人三生。
所谓三生,是前世,今生,来世。
荀砚知已死两千余年,尸骨无存,就连他的过往生平都成了书生笔下的传奇故事,而真实发生过的经历,甚至算不上他的今生,却更像是前世。
奚茴如何会看见?
云之墨的心里无数疑惑都开不了口。
如今他怀里的人越来越神秘,许多连他也看不透的能力逐渐显现,云之墨甚至想,若她当初没有被关入凌风渡呢?这个时候是不是早已变得叫行云州里众人皆高不可攀?
“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小铃铛,你有你的过人之处,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云之墨虽不知奚茴特殊能力的由来,却知道这种能力伤不到她。
奚茴与云之墨不一样。
云之墨生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知道自己是残缺的一片灵魂生出了自我意识,他也知道自己的未来应当如何走——摆脱封印,掌控身躯。
可奚茴不是,她在未知中当了十八年连鬼使都没有的普通人,骤然得知自己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特殊存在,也不知要有多少胡思乱想。所以云之墨并未多说,心中又有些隐秘的高兴。
非人,非妖,非鬼,非怪,也非神明。
他浅浅一笑,只以手掌轻轻顺着奚茴的发丝,于心中喃喃。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特殊,一样的孤独,所以才会彼此吸引。
-
火烧云使轩辕城不分昼夜,唯有客栈上方破开了一线,可以看见阳光逐渐消失,透着黑夜里的月光。
谢灵峙几人已经在疏散城中百姓,还有几个去附近的县乡里通知,有些人觉得他们危言耸听,可也有人惧怕这连着黑了几日的天又在瞬息转红,听从行云州人的安排快速撤离。
奚茴住的客栈本就是皇族为行云州人安排的住所,第一个响应号召收拾行囊先离开轩辕城,以至于过了午时后奚茴肚子饿都没能在这里找到吃的东西。
轩辕城已经乱了,谢灵峙也没能彻底控制住,只能保全这些人的性命。街上抢的抢,偷的偷,便是陆一铭以千里符传话让他们不要太在意身外之物,也阻止不了有些不怕死的人更贪心黄白之物。
此时的奚茴坐在了客栈靠街边的高楼顶上,四层楼可以看见大半个轩辕城,跟前这几条街的人都走光了,地上一堆凌乱的垃圾被风扫去了街边。
远处还在闹腾,天空红云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或背着行李,或抱着小孩儿,还有许多在昨天就被鬼魂吸食了许多阳气,昏昏沉沉也不知要如何逃命。
奚茴眯起双眼,远处的街市上还有些珠宝店被人抢夺,行云州的弟子穿梭其中勉强维持秩序,而在这些混乱中,一抹玄色的身影立在某一处重檐顶上。
那是云之墨,给她找吃的去了。
奚茴抬头看了一眼她头顶这方特殊的天空,火焰烧着了云层往外翻滚,甚至将月亮也染成了猩红色,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奚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具身体明明有过两回起死回生,却依旧抵抗不了病痛与饥饿。
一阵香味扑面而来,奚茴耸了耸鼻子,顺着香味看过去,却见到张令她意外的脸。
荀砚知手里捧着黄油纸包裹的桂花糕,糕点表面撒了黄豆粉,看上去非常可口的样子。
与奚茴对上视线的那一瞬,荀砚知抿嘴笑了一下,像是在示好。
忽而一道视线投来,奚茴打算伸向那桂花糕的手还未探出袖子便一顿,她朝远处看去,立刻对上了云之墨的视线。
犀利的目光叫奚茴背后发寒,莫名有种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她撇嘴,问荀砚知:“你赵欣燕的鬼使,在这个时候给我送吃的,里面该不会下毒了吧?”
荀砚知微怔,笑容僵了一瞬,道,:“没有毒的,奚茴姑娘放心,还有……先前对不住了。”
奚茴没看荀砚知,也不管对方是否真心道歉,她的眼神已经被桂花糕给勾住了,先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实在太饿了。
荀砚知看穿了她的心思,本想过的解释也卡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奚茴其实很会耍小聪明,可某些情况下又意外的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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