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的胡须很长, 身量高又瘦, 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老人的眼里多出几丝精明,此刻看向谢灵峙也分外不满。
他道:“大呼小叫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敢问父亲,不顾我的意愿,不顾奚茴的意愿,便强行将她绑来意图用她威胁我,与我成婚,逼我就范,这就是规矩了吗?”谢灵峙便是猜也能猜到前因后果。
他的确没想到他父母会走到这一步,更可笑地以为自己在漓心宫里多少有些话语权,众人皆知他护着奚茴,便没人敢欺负奚茴,谁料如今的漓心宫不是岑碧青做主,也不是他做主,却成了早早觊觎这个位置的谢家人。
“放肆!”谢母蹙眉,端庄的妇人苦口婆心:“我们都是在为你好啊,灵峙,你怎么不明白,若你坐上了漓心宫长老之位,谢家的荣耀也会更上一层,远超那些氏族不说,更能让你洗去没有鬼使便是无能的污名!你是我们谢家罪有出息的儿郎,怎能被他人看轻?那赵家的,应家的,哪个能比得上你呢?”
谢灵峙再看向依偎在岑碧青身边的胞妹一眼,曾经天真灵动的妹妹如今已嫁做人妇,盘着妇人髻,虽一句话没说却也露出了期待的眼神,她期待谢灵峙的回答,也期待他按照父母指定的路去走。
谢灵峙不明白,行云州人的初心何在?漓心宫长老之位当真这般诱人?
“这世上,万万人受苦受难,我的亲族却在考虑地位与荣耀,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们了。”谢灵峙摇了摇头,心知谈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在继续劝说下去的必要,他与谢家总归是要分道扬镳的。
“父亲,母亲,我不会娶阿茴,我对她不是那种感情,你们也不必去逼她。至于你们想让我当上漓心宫长老这一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屈服。我不做长老,也不想留在行云州,天大地大,总有认同我的人,与我的容身之处。”
谢灵峙掀开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地对谢家二老磕了个响头:“儿子不孝,不能伴二老身侧,你们要怪则怪,要怨则怨,便当是我错了吧。”
说完这话,他起身便不回头了。
谢父从大殿台上走下,朝前进了几步:“你今日离开行云州,来日便是死在外头,我们也不会再管你了!”
这种威胁对谢灵峙而言不痛不痒,他甚至因走得太快,未必能听见他父亲的呵斥。
谢母口中念着“儿啊”,一路追到了大殿外,可一眼朝前望去,谢灵峙已没了身影,只有几个漓心宫的弟子眼神疑惑地望向她,似乎是在好奇谢家人怎么会在漓心宫的大殿中,更好奇谢家人到底何时走,又会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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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山上,奚茴眯着眼睛感受落日前的风,看向山巅之下翻滚的云层,云层中还有色彩斑斓的霞光,与天的颜色一样。
今日的火烧云与她当年跳渡厄崖前所见一样,深红色的太阳一点儿也不刺眼,反倒是天被烧红了大半,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奚茴喜欢这个颜色。
当年的问天峰已经不在了,自然也没有渡厄崖,天坑那处奚茴实在不想去,便只能在行云州中找一个与问天峰相似的地方,能看到同样的日出与落日云海,在这儿一坐就是一整天。
司玄也在旁边陪着她。
奚茴与谢家人有了冲突,又有神明护下的事儿早已在行云州中传遍,即便她没回漓心宫也知道,此刻她必然再度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主人,编排她的谣言至少十多起不同的内容。
司玄陪人很安静,他看上去不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只是面对奚茴总是沉默寡言的。
或许是因为奚茴要求他陪着自己的确是强人所难,这两日司玄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看着她吃,看着她喝,除却方便,司玄甚至看着她幕天席地找了块干净的草坪便睡过去了。
若是与宁卿在一起,奚茴想他应当不是个闷葫芦,总能主动开口说些话的。
太阳隐入云层一半,奚茴伸了个懒腰,她就坐在悬崖边上,一双细瘦的脚挂在崖侧晃动,瘦弱的身影仿佛风再大一点儿就能将她吹下去,可她毫无畏惧。
司玄对奚茴,的确有些好奇。
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不知道她的过去,所以好奇她的动机。
让他陪着,果真就是陪着,偶尔她开口说两句话,像是也不要司玄回答,仿佛这么做的原因只因为他与云之墨拥有同一具身躯,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两日,宁卿一直没有出现。
太阳彻底坠入山下,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云层上的霞光变成了五彩,司玄望着纤云微微出神。
像这样无所事事,毫无目的的人生,他从未经历过,不知宁卿今日在何处?做何事?这似乎也是头一次司玄闲着又无法放空静坐,胡思乱想之际,脑海中频频出现宁卿的身影。
一道视线过于专注,司玄将目光从云层中收回,再看向坐在悬崖边的少女。
奚茴单手撑着地面,扭过半边身子看向他,脸上挂着盈盈的笑,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好事?表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司玄沉默片刻,见奚茴目光未收回,他被她盯得有些不适,往日只顾自言自语的少女突然非要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司玄不得不开口:“宁卿。”
奚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抬了抬眉,她道:“神明果然是不会说谎,你在我面前提宁卿,不怕我不高兴?”
“你为何要不高兴?”司玄问。
奚茴眨巴眨巴眼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在将你当成云之墨的替身啊!我朝你看去那么多眼,便是因为你与他长得一样。”
“既是替身,那你看重的应当是外貌,与我脑海中想谁有何关系?”司玄又问。
奚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些,道:“我也不知为何,只要你想着别人我就生气,你既然陪在我的身边,便属于我,不许想别人。”
司玄眼神中就差写下“荒唐”二字,但他没再开口说话,更没再看奚茴,只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心想只剩下五日不到的时间,她总该做出正确的决定了。
奚茴见他将头扭去一旁,眼神还盯在司玄的身上,风吹过他的袖摆,烟云似的广袖带着略微炙热的风吹到了奚茴的脸上,奚茴微微昂起头接住了这些温度,心口跳动加快了些。
原来,他不是不为所动的。
“灵璧神君,你多说说话,我想听你和我说话。”奚茴又道。
司玄抿着嘴,片刻后道:“无话可说。”
热风一浪接着一浪,奚茴瞥向司玄垂在身侧的手,忽而露出一抹笑:“哎,你袖子烧着了。”
司玄垂眸看了一眼,神明衣衫亦为神力所化,又怎会轻易烧着?他衣冠周正,只是被风撩起了衣袍一角,哪儿有火烧上了袖子?
再看奚茴,说谎的少女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反而露出狡黠的笑容,有些得意地朝他扬了扬眉。
为何她会骗人?
司玄暗自摇头,与奚茴又离远了些。
奚茴见他离得那么远,像是去看山间一株还没人高的小枫树,枫树上的叶子只红了一半,却能吸引司玄驻步。
奚茴扬声道:“你离那么远,倘若我有危险怎么办?”
司玄没应她,只觉得她大约是又要说谎了。
奚茴道:“我要摔下去啦!”
不见人回头,奚茴又喊了一声:“灵璧神君!”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奚茴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折下一片枫叶,只可惜这片叶子没有全红,叶的根茎周围还是泛着淡淡的绿色。
身后突然没了人的声音,倒是有一些碎石滚动,司玄微怔,转身去看山崖边哪儿还有奚茴的影子,他眉心紧蹙,现身至崖边果然见到少女的身影破开了云层,已经变得分外渺小。
司玄的脑海中绷紧一根弦,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只听见啪地一声,他的眼前短暂陷入了黑暗,仿佛人的一眨眼。
神明自然不会看着凡人死去,哪怕那是个会威胁人,会做交易,会骗人的凡人。
奚茴被司玄的神力接住时心跳都快停了,高空坠落的感觉一如当年,只是她脑海中想的是这座山峰没有问天峰高,而她方才跳下来时应当喊一声的,她知自己不会死去,却也怕被摔成了稀巴烂的肉泥。
神明的金光包裹住奚茴的刹那,奚茴便松了口气,再见俯身朝她飞来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与高束的马尾、闪烁光泽的银簪,到底不是她心中所想的身影。
可那片他小心翼翼摘下的红枫却握在掌心,似是被一团火燃烧成灰沫,在他朝奚茴飞来的时间里消失殆尽。
奚茴的心口猛烈地跳动,她望向司玄,这一瞬,也仅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了过去的人,那个存在她脑海中与心里挥之不去,几乎要将她折磨得要疯了的人。
最后,奚茴安然落地,司玄离她十步之遥,神色冷冽地望向她,就连最初的平和也没有了。
他知道奚茴是主动往下跳的,那时山崖上无风,不会有风将她吹下去,甚至在她安全站在山崖下时,竟能对他露出笑容,洋洋得意。
司玄想不通,但联想到两日前奚茴与其母亲决裂,岑碧青对她说出的那番话,加上后来谢家人做的事,联合奚茴自出生后经历的一切,司玄大致将其归类于,她自幼便被周围迫害至头脑不清醒了。
奚茴的确挺开心的,她也不在乎司玄如何看她,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原本以为七天或许太短,如今看来,三天却已足够了。
“我要回去了。”奚茴看向司玄,比起之前让人云里雾里的态度,现在她倒是冷静了许多:“你还要跟着我吗?灵璧神君。”
司玄的世界里没有半途而废这四个字,这几天内,自然是奚茴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云之墨将奚茴一路送回了漓心宫后山的小苑,谢灵峙正站在小苑门前的翠竹旁。
见到奚茴与云之墨一前一后地回来,谢灵峙愣了愣。有许多事他都不懂,毕竟他只是一介凡人,从云之墨那里谢灵峙知晓奚茴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在他的心底,依旧将奚茴当成妹妹对待,所以他要离开行云州,自然是要带上奚茴的。
如果她愿意的话……
谢灵峙以为司玄会像之前的宁卿那样,只将奚茴送到小苑门前就走了,谁知他竟一路跟着奚茴入了院子,谢灵峙也连忙跟上去,瞧见奚茴坐在海棠树下,而司玄坐在离海棠树较远的石凳上。
两厢沉默,异常古怪。
“谢阿哥,你找我有何事呀?”奚茴因心情好,面对谢灵峙笑弯了眼。
谢灵峙道:“我打算离开行云州,你要跟我走吗?”
奚茴微微一怔,她问:“你真不留下当长老了?”
谢灵峙摇头:“我从不打算当漓心宫的长老,还有……我爹娘对你做的事,我代他们向你赔不是,若你还愿意相信谢阿哥,便给我一个机会。”
奚茴震惊:“你想娶我?”
谢灵峙比她更震惊:“不是,你……我只是,想照顾你。”
奚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没忍住朝司玄看去,那人腰背挺直,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奚茴抿嘴一笑:“好啊!”
这回司玄倒是回过头来了,他看向奚茴的眼神有些探究。
他与奚茴都知道,再过五日,奚茴便应当准备好为苍生牺牲自己,化作泉灵回到轮回泉中,救千千万万的黎民于水火。
奚茴没看司玄,对谢灵峙道:“我跟你走,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想再出去看看,我还有好多地方都没去呢,比如……蜀州?漠州?”
谢灵峙释然一笑,点头道:“好,你今晚收拾一番,我们明日出发。”
奚茴连连点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你明日直接来找我就好啦!”
谢灵峙也答应了奚茴,让她明日睡得迟一些,而他也得备些法器符纸,这一次他们离开行云州,日后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灵峙走后,司玄才问:“奚茴姑娘方才也是在骗谢灵峙?”
毕竟,眼前的少女可是个骗子。
奚茴摇头:“我是认真的。”
司玄微怔:“奚茴姑娘可记得自己在诸神面前说过什么?可记得你还答应过什么?”
奚茴沉默了片刻,耸了耸肩道:“我只说过你陪我七日,我便会慎重考虑牺牲自己,一来,你还没陪到我七日,我有机会反悔,二来,即便是过了七日,我也只说考虑,没说一定答应。我现在后悔了,我不想为我不在意的人死,所以灵璧神君可以回去了,再与诸神商议商议如何拯救苍生吧,那是你们的职责,不是我的。”
司玄一时语塞,他竟没有任何话能反驳奚茴,只觉得这两日过得实在荒唐,就像是被一个只想着玩乐的小孩儿戏耍,而他最终似乎也只能这样认了。
“奚茴姑娘,苍生性命系于你一人身上,你责任深重,怎可轻言放弃,怎可以曦地作为玩笑?你太不知轻重了。”
司玄这话,已是他此生说过的最重的话了。
奚茴有些惊讶:“宁卿说你不会生气,你现在是对我生气了吗?”
司玄顿了顿,他不是生气,只是失望,更不愿再见到奚茴,便沉默着转身离去,不过一个眨眼便消失在小苑中。
今夜的月亮很漂亮,弯弯的像艘小船,夜风吹动了海棠花,奚茴周身轻快,她张开双臂感受了微凉的风,嗅着海棠花的清香,再想起宁卿与她说的那番话,高兴到底是盖过了心底的恐惧。
奚茴捂着心口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儿似的哄着自己,低声道:“不怕,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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