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这对你来说可能听起来很不符合生活方式,但颯,我觉得善良并不是什么人类的本能,而是选择而来的,我希望你能善良的生活。」
颯站在理园高中的校门口前,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看向刚刚他拚死拚活爬上来的斜坡。他抱紧行李袋,乳液好像从瓶装里渗出来了,他感觉双手黏的不得了,就和人生一样一塌糊涂。
九月的开学季本来是很凉爽的天气,现在却因为劳动而热到不行。
他吸了吸鼻子,接着把书包背好。脑海里又开始想起母亲的叮嚀:「要善良的生活。」
话说回来,会以「形容风的状声词听上去很不错」为理由,把小孩取名为「颯」的父母,说出来的话也肯定带着某种梦幻滤镜。善良的生活什么的,就好像幕末时期的日本武士遗言。颯都可以想像那个武士临终的画面。
他缓缓走进校园中,中庭有座乾涸的喷水池,正前方的红砖建筑物有大大的金属字「新北市立理园高中」,旁侧看起来异常有年代感的「志育楼」已经掉漆到根本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颯平復呼吸,现在校园里一片安寧,他该做的就是立刻找到学生宿舍,然后立刻安顿好自己。
「嗨!转学生!」
颯吓了一跳,建筑物的入口处有个身影走了出来,好像杀人魔杰森一样步步逼近。
定神一看后那是个女老师,看起来很年轻,绑着一头相当适合夏天的马尾。女老师展开笑容,然后说:「巩颯?」
颯想说他完全不想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全名,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对。」
「你一个人吗?家长没陪?」
他想到正在医院的母亲,还有只送自己到火车站就离开的父亲。颯有些不安的踱了踱脚,说:「我一个人。」
「那这样好了,我们现在是第四节课,正在上公民,要不要乾脆先来班上,行李就请警卫帮你带去宿舍好了?」女老师立刻提议,接着才说:「啊,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张綺珊,你的班导师。」
「老师好。」颯喃喃,他看着对方挥手呼喊警卫过来,而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警卫在碰到自己的袋子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颯也很想瞪回去。
在来之前就透过网站得知了,这所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的小学校虽然小,但经费却意外的非常充足,颯不知道为什么市立学校的网站宣传竟然写着有专业的美术教室和电脑设备,不过这些八成只是噱头,不然学生人数怎么会那么少?
他在进入建筑内时默默心想。
「我们教室在二楼,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到来。」前方的老师说。
怎么可能会有人期待三年级才来的转学生啊,大家唸书都来不及了吧?颯心想,他再一次调整好背包,然后深吸一口气。好,善良的生活。
张老师拉开门,而颯眨了眨眼睛。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石膏像。就放在后排座位靠窗的椅子上,在石膏像旁边则是一大袋麦克笔和水彩顏料,而且那边的柜子看起来还被喷的五顏六色的。但撇除掉这点,这间教室就和其他学校的教室一样没什么不同,穿着制服还有运动服的同学将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原来网站上写的是属实的吗?专业的美术教室,然后有这样的学生存在?
「各位,这位是我昨天提过的转学生,请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颯深吸一口气,他将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接着走上讲台——如果这讲台不要发出嘎吱声响就好了。
「我是,巩颯。」他抬起视线:「唐宋古文八大家那个曾巩的巩;颯是形容风声的颯。」
他停顿一秒,而全班也都看着自己。
「请多指教。」他压低声音,立刻就跨出走下台阶的第一步。
「等等,等等,巩颯,」张老师衝着他再次微笑:「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都快学测了,没有人会想知道转学生的基本资讯吧?」颯忍不住出声。台下也有了一些骚动。他补了一句:「我也没有很想和其他人说的意思。」
「或许要准备学测,但和大家好好相处也是很重要的呀。」张老师和顏悦色地说,但颯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怒意:「你有什么兴趣或专长吗?」
「看画。」颯决定先妥协。
「看画是指去博物馆欣赏吗?那你最喜欢哪个艺术家?」张老师穷追不捨。
「芙烈达。」颯面无表情的说:「我最喜欢芙烈达。」
他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完蛋了,就好像电影里黑道老大在接近结尾的时候,都会说类似自己的死期要到了这种像是在预言的台词。颯吞了口口水,他一开始想要做什么来者的?对,善良的生活。这应该不包括直接说自己的喜好,然后惹来「哇,班上来了个怪人」的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说出芙烈达,一定是那个石膏像放在那里,所以颯下意识的觉得这个班上应该是那种充满艺术气息的班级。很可惜的是在几声窃窃私语间,他完全没感受到任何的气息。
接下来,根据指示,颯默默的坐到了石膏像旁边的座位,虽说是空座位,但上面的灰尘多到好像已经放了一整个学期没清过。
颯看着旁边的大卫像,他默默给隔壁桌加了个「大卫同学」的称号。不晓得大卫同学的真身是什么人?而在另一个隔壁,座位也是空的,唯一不同的是那上面还放着笔袋跟笔记本,看来应该是暂时离席,但两侧什么都没有,这样就变成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他在内心又默默叹了口气。
「那我们继续上课。」平息了刚刚自我介绍而產生出的嬉闹后,张老师说:「各位都知道台湾今年年初,其实也是不久前的事情通过了同婚法,你们大家的家人有去公投吗?」
此起彼落的应答声响起,似乎大部分的人都是说他们投了同意票。颯还记得那时候母亲和父亲还在抱怨说怎么公投的语法看起来有够不清楚,他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似乎也不关自己的事情,因为还没有投票权。
不过,颯想起了旧高中那些恼人的回忆,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总有一天会爆炸。
「对了,你们有家人投了不同意票吗?」张老师似乎是个很能和同学打成一片的老师,她拿着麦克风走下台,站在课桌间说:「话说如果你们有投票权的话,嗯……不然我问问看,会投不同意票的举个手吧。」
颯举起手。
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而班上的气氛瞬间冷却了。
张老师瞪大眼睛,好像不敢置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这样的吧,颯心想。身为公民老师应该会接纳不同意见吧?不对,虽然是这样,但自己不应该这么出风头啊。颯开始天人交战,他觉得自己要重蹈覆辙了。
「呃,巩颯,为什么呢?」张老师说。
「结婚是在保障男女二人以及生育。」颯抬起头,他不管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自己,不需要去顾虑别人:「这是我的个人理解,但奇怪的是,投不同意票的意思明明就是要以民法规定外的其他形式来保障,我觉得这样很好,为什么要觉得不同意就是在坚决反对呢?毕竟同性结婚的意义不就是要能够有结婚之后的权益吗?」
「呃、呃,的确是这样没错,谢谢你。」张老师拍了拍自己的桌子,然后立刻像逃走一样转身离开,但又非常戏剧性的,在讲台上倾过上半身,一字一句地说:「巩颯,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呢。」
颯不断的想到母亲,那双摸着自己头的手,温和地说:「要善良的生活喔。」
他抬起头,开口:「我觉得倒不如说,那些想都没想就说『爱不分性别』的人,根本没考虑过为什么要订定法律吧?」
说实在的,颯觉得自己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忍不住,不对,他本该可以忍下来了。早知道就先去宿舍,隔天再来上课。
谁家的母亲会对小孩说要善良的生活这种话呢?那就是因为自己一点也不善良啊!颯想要捂着脸,他知道自己常常会衝动说出这种话,但总是在说完后才意识到严重性。从幼稚园起对着同学说长得不好看,到国中时因为不想上第八节课而和科任老师大吵,还出动了教育部的职员来调解,以及旧高中时,人际关係出了问题,所以被全班同学无视的冷霸凌,促使自己转到了这里。
真惨,因为自己的愚蠢真是惨到不行。
「你根本是讨厌同性恋吧?」斜前方有个轻浮的同学转过头,似乎是在挑衅一样说。
「那跟我的私情没关係。」颯开口:「是——」
「好了,我们继续上课囉。」张老师拍了拍手,强硬的结束话题。而其他人很快就安静下来。
完蛋了。颯往后靠。
接下来的高中生活肯定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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