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因为重机的速度让人感到更加寒冷,没有被大衣遮盖到的脖子感受到刺痛,吴元青只能不时把长度已经到极限的衣领再往上拉一些。
儘管如此,吴元青的胸口却依旧暖热,陈圣砚给予的力量还在心头縈绕,像是刚充好电微微发热的电池。
彼此紧贴的胸膛、轻抚背部的触感也还留在皮肤上,好像闭着眼、伸出手就可以再次得到这个拥抱。
从山路骑到平稳的道路,一路高掛的太阳也转变为夕暮,天空出现橘黄色及蓝灰色的渐层,中间那段由两色交织、混和成的部分有无数种顏色拼凑而成。
其实吴元青很不喜欢这个时刻,这时候的景色自然是美丽,但黄昏和黑夜交接的时候,总是有说不出来的感觉。被驱赶着的亮光彷彿无能为力一般,只能朝着西边逃走。
但今天的感觉似乎有点不太一样,明知道黑夜来临了,吴元青也能够被唯一的那道光永远的照亮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想要像之前陈圣砚那样在机车上随意大叫,但还是因为太害羞而作罢,只能在全罩式安全帽里偷偷地笑着。陈圣砚说过的话,像是小说诗词般一句句浮现,回想起来便能感受到当时他的表情、手心的温度、双臂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力道……
吴元青不自觉又加了点油门,在笔直的路上享受着速度感。
突然,眼前浮现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少年,明明应该只是脑中的想像,但那个少年好像确实在眼前。
那是高中时的吴元青,尚未成年的背影比现在的他消瘦很多。少年骑着没有变速的脚踏车,像是刚起步般摇摇晃晃地前进,等到平稳之后,屁股离开了坐垫,卯足干劲踩着踏板,似乎是要追赶着什么。
吴元青不用看到正面也知道那个少年与现在的自己一样,脸上掛着的是满满的笑容,因为眼前的画面正是他的一段久远记忆,一时还想不起来当时是赶着要去做什么。
就这样,像是在带路般,少年的他一直骑在前面,骑着重机的吴元青不管骑的多快,和少年的距离始终如一。
在过了一个需要压一点车的弯道后,吴元青突然想起来那是有一次母亲去日本出差三天后回来台湾的日子。因为飞机抵达的时间,他在学校无法去机场接她,所以一放学后就赶紧骑着脚踏车赶回家。
他记得母亲出差的那几天,虽然生活作息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早上起床去上学、放学回家煮饭、晚上在家念书。但平常煮完饭,他总是等待母亲下班回来一起吃晚餐,这几天却是独自一个人吃饭。每天母亲的存在已经成为习惯,直到独自一人在家的日子,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快要成年的毛头小子而已,虽然能够自己打理基本生活,但终究还是需要相依为命的母亲。
那天赶回家后,顶着一头被吹乱的自然卷,脸颊上还留着汗珠,在母亲面前假装镇定地打招呼,并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因为不管怎么样,都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骑着脚踏车狂奔回来。
但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还是露了馅,母亲先是噗哧地笑出来,摸了摸他的头后就去煮饭了。那天她究竟有没有发现,也无从确认了。
现在的自己成长了吗?还是只是年龄增长、学会独自生活而已,其实内心还停留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长大?自己在那时候丢失的东西,现在有找回来了吗?一连好几个问题问着自己,但没有一个有确定的答案。
这时,从刚才就一路追随、挥之不去的记忆――少年的脚踏车渐渐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止时,吴元青也同时压紧剎车,双脚着地。
他怀疑自己在作梦,但紧握龙头的手又是这么真实,而且从刚才到现在的记忆是连续的,表示这并不是梦境。但他也说不出来现在这个实体化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那位少年,也就是自己,突然转头对着吴元青笑着,那是个尚未蒙上任何阴影的笑容,青涩但又带有一丝自信。
啪的一声,一些记忆回到了吴元青的意识里。
对了,那天也是像现在一样,是白天和黑夜追逐着的时刻。当时也是反覆踩着踏板追逐着时间。
他总觉得方才问自己的那些问题,那个少年的他或许可以回答。但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少年只存在于他的片段记忆,只是一个画面而不是真实的过去,因为当时的自己早就已经彻底被毁灭了。
所以吴元青才回答不出那些问题。
刚才还在眼前的记忆片段渐渐消失了,少年和脚踏车就像调整了透明度一样,慢慢变淡,然后直至消失不见。
但吴元青却觉得那个记忆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像一块拼图般回到了自己身上,与真实的过去拼凑在一起。因为母亲过世后,吴元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鲜明的回想之前的记忆。
和陈圣砚在一起的自己,是不是就有修復过去的能力了?他不禁这么想着。
刺眼的橙黄色的光线朝吴元青照射过来,像是故意要引起他的注意般。他朝右边看去,方才躲在建筑物后面的夕阳现在露了出来,因为有云层的阻挡,吴元青可以直视着太阳和四周的景色。
吴元青瞇起了眼睛,并不是因为阳光刺眼,而是看着昏黄的夕阳让他觉得有些想睡。刚才会看到彷彿实体化过后的记忆,说不定就是太累了。
把机车停妥在路边,坐在一旁的水泥护栏上,这里离进到城市还有一小段距离,天空显得辽阔。他无意识地摸了摸大衣内袋,发现口袋是空的,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把菸交给陈圣砚保管了。对于还想用菸醒脑的自己,突然浮现对陈圣砚感到抱歉的心情。
于是他朝背包里面翻找了一番,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随意塞在包里的耳机。平常都是好好地用捲线器捲起来的,但上次太过匆忙就胡乱塞进去,结果演变成现在这场纠结的悲剧。脱掉手套,他专心地解开恼人的线,好险一下子就解开了。
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尾端插进手机,快速地操作一下后耳边便传来了熟悉的音乐。cryingkana的世界末日的舞会。
设定成单曲循环后放下手机,吴元青抬头看着比刚才更下降一些的夕阳。脑袋放空,就这么感受着眼前的画面。
其实这个时刻也并不坏嘛。或许并不是追赶,而是白昼拉着黑夜来到这个世界,想和它一起高掛在空中。
呆愣愣地,直到夕阳隐没在建筑物的后头,吴元青才像是看完电影准备散场的客人般,缓缓地站起来。
再次跨上机车,朝着黑夜来临的方向继续前行。
◆
连续两天骑了总共将近快五小时的机车,对爱骑车的吴元青来说也是有点吃不消。
疲惫地转开门锁,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屋,钥匙还一度忘记从门上拔下来。吴元青决定待会先趴在沙发上让下半身休息一下,再去随便煮个麵来当晚餐吃。
但才刚把黑色皮鞋摆放整齐时,放在背包里的手机响了,因为放在夹层里,发出了很低调的嗡嗡声。
拿出手机看了萤幕,又是不认识的号码。
吴元青原本不以为意,先把还在响着的手机放在餐桌上,脱下大衣和领带。直到他把大衣掛在椅背上后,又朝手机瞥了一眼,突然觉得这号码十分眼熟,虽然不太确定,但似乎是这阵子一直打过来的号码。
电话在思考之际掛断了,心想可能对方真的有急事才会一直打来,于是吴元青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回拨。
回拨后,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很想躺下来休息的他显得有点不耐,又不想等对方打来打扰自己,于是掛掉电话后又再拨了一次。
这次也是响了一阵子,但终于接通了。
「喂?」
吴元青急着先出声,但另一头的人并没有同时出声,只听得见呼吸声还有一些不明的窸窣声。
他皱了眉头,问:「请问是哪位?你打很多通了吧?」
另一边却还是悄然无声,正想请对方没事别再打来后,对方终于开口了。
「……元青。」
彷彿来自洞穴深处的乾涸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直衝脑门来到记忆的深处唤醒了什么。
那是他埋在最底层、永远不愿想起来的声音。
对啊,之前接到无声的电话时,怎么都没想到是他呢?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没再想起他了。应该说吴元青的本能告诉自己不可以想起来。
吴元青全身定格,刚才满载着胸口的温暖极速消退,随之取代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焦虑感。血液彷彿也被这股焦虑满满佔据,心跳声听的一清二楚。
他双眼失焦地站着,呼吸越来越粗重,有种快要吸不到氧气的感觉。空着的另一隻手不安地搓着西装外套的边缘,越搓越急,呼吸也跟着急促。
「爸。」他虚弱地用仅存的力气说道。
儘管对方让他多么想忘记,他还是用这个称谓来称呼他。即便对方根本没做到这个称谓该尽的责任。
随着心跳越来越猛烈,吴元青心想自己完蛋了,说不定此刻会因为久违的恐慌症发作而暴毙在这里。他感到十分晕眩,双腿瞬间无力,终于忍不住直接颓坐在客厅的地板。手机也因为手指发麻抓不住而「喀喀」两声滑落至地板,电话另一头说了那两个字后就再也没有出声,但也没有掛断电话。
果然自己是没有办法摆脱那个黑暗的,这句话不断反覆在嗡嗡的脑袋里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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