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孙瓴求学归来,在局里的什么办事处工作,家人也搞不清楚,只道是当了个官儿。
倒是这次回来,至今还未见着镜清,只说是从早啼巷中搬走了,大体是家贫,住不起那样有天井的小院了,最后还是变卖了家宅。问了家里人,也是不知的。
孙家在孝儒坊中是大户,一向少与市井之人往来,总觉得失了身份。孝儒二字,经过多年的战乱分家,“孝”传至今日所剩不多,倒是个“儒”字至今被恪守着,不是儒雅之儒,而是儒士那条条框框的教条。
孙瓴欲去寻他,又遇上了这般时局,到处战火纷飞,眼看这一片福地也将会在劫难逃,一堆乱麻子的事缠身,哪里得个空闲。
只待局势稍稳,从官面上的事里得了一丝清闲,才去找自己的小学生。
孙瓴此次回来,早已不住在孝儒坊的旧家,且不说家里七嘴八舌的,光是离办公处的距离也够远的。
正午时分,大家都各自乘凉消暑,街上甚少行人。看一疾步走过的青年,竟是相熟,他开口唤道:“小吴”。
吴帷庸倒比两年前见时长了不少,不是说体态如何,而是面目表情深沉,不像个十五六的少年,大抵是当家早,国仇家恨,柴米油盐的,把人活生生的折磨老了。
小吴一看来人,倒也有几分欢喜。
“孙大哥,回家了啊”
“回过了,这不是寻不着镜清,你和他最相熟,他哪儿去了?”
“哦,搬的不远,就在二郎亭边上,只是地儿比较偏,不太好寻”思量了一番,又道“不如我带你去吧。”
孙瓴想,也好,省的耽误了时间,这里离舱山的住所可远着呢,一来一回的,更是麻烦得去了。
“孙大哥现在是在里工作吧?巷弄里的人都夸好出息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能有什么好出息,又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人,打打下手罢了。对了,小朱呢?”
“小朱挺好,这缺衣少食的时候,他那一身膘也不见少,不过镜清就不太好了,家里似乎想要把他送人”
“送人?送谁?自家的儿子就这样不要了?”孙瓴大惊失色。
“……那也是没办法啊,实在养不活了,大家都知道陈家只疼小儿子镜全,过继也是过继大儿子,说过继的是陈家的一户远亲,六七十岁了,还没个儿子,这个时候才想要找人过继,大概是想有人送终,这无论如何,镜清的日子是不会好过到哪儿去了”
孙瓴没再回答,待到陈家门口,小吴便告辞了,只说买米已经迟了,怕家里等得及。
孙瓴别了小吴,才细细打量眼前这几间破落木屋,之前听他说家里揭不开锅,没想到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敲了两下门,没反应,喊了两声陈大叔,这才有人应门。
“来了来了”,一妇人一边拢了拢头发一边开门,“嗳,这不是孙少爷吗?”
孙瓴笑着摇头“婶,可别乱喊,我可不是什么少爷”
“是是是,你看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现在不兴叫人少爷了,都兴做学生……镜清,镜全,下来,有客人来了”
就看到两个少年噔噔噔的下了楼梯。
镜清一看来人,就扑了上来“孙大哥,你可来啦,我还以为你当了大官就忘了我这小徒弟了”。
孙瓴看他许少这样活泼,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应了“喜出望外”这个词,当下就懊恼了起来,早知要带些礼来才好,自己走的急忙,竟忘了这一茬。
“哪里是当了大官,你这小泼猴,莫要胡说”孙瓴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镜清捂着脸,“哪里是胡说,都说鼓楼的是拿公文包的,邰江都是挑扁担的。哪儿错了”
“是,你对行了吧”三言两语下来,才看边上还有一人,面目和镜清有三成相似,却不如远不如镜清清秀,木楞着一张脸,倒是个古板的孩子。
这时他娘拍了他脑袋一下“还傻愣着干啥,快给孙少爷行礼……孙少爷你别见怪,这孩子嘴笨,不太会说话“
“婶,我都说别叫我少爷了,镜全,就跟镜清一样教我大哥吧”
“呦,那我们哪里担的起,不是高攀了吗?镜全,快叫人啊”
“……孙大哥”镜全低着脑袋。
孙瓴答应了一声,便不再去理那茬,转头问镜清“你这两年过的可好?”
镜清知他要听的不是面上的客套话,却碍着母亲弟弟,也不知如何回答。刚才高兴的情绪一荡而空。低下头去。
孙瓴看他这幅样子,加上之前听闻,当下也明白了七八成。开口便道:“婶,我这次回来,还有些东西没置办清楚,想让镜清陪我出去一趟,打打下手”
“那行,有什么事儿你尽管使唤”
说罢孙瓴便领着镜清出门了。
南街是闽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寻常买卖置办到这儿也准是没错的,孙瓴虽找了借口带镜清出来,但哪里是自己缺衣少物的,出身好又在政府办事,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他的,大体是看镜清在家呆的不自在,连说话都吞吞吐吐,才拣了个热闹地,让他开心开心。
“孙大哥,你怎么找到我家来的啊”
“路上遇到了小吴,亏得他指路,要不让这么偏僻的地,一时半刻还真见不着你。你也是,明知孙大哥回来了,也不去看看我。路长在鼻子底下,连问人都不会了吗?”
“我不是不想见你,是这种情形没法找你,大家都知道你有本事,我不想让人觉得我靠你发财”
“说的甚傻话,看我两三次你就能发财了?有这么好的买卖,我倒真愿意让你占着这便宜”
十五岁的少年还留着些孩子心性,听他这么一说,也噗呲笑了。看着路两边人来人往,叫喊热闹,看不出一丝萧条,中原大地,战火纷飞,仿佛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小吴说,你家想把你过继?”
“恩,是阅峰村的一个舅爷,家里大致还过得去,不介意多张嘴吃饭”
“那人心性如何?我怕你过去……会吃苦”
“又不是去做少爷的,大体管餐饱饭,有容身之所便好,家里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孙瓴动作快,掏出了一些银圆欲交给镜清。“都说不要了,孙大哥次次都如此”
“这次可容不得你不要,我难得上你家一趟,却两手空空,不拿点东西,实在说不过去”
少年思量一番,倒也不跟他客气了“那就买些物件吧”又道“最近的米面可金贵了”。
两人倒不急,一路信步走着,还买了段麦芽糖,吃的镜清一嘴的白面儿。在孙瓴打笑道“你这般可像戏文中涂脂抹粉的小娘子”
镜清懒得搭理他这混账话,撇过头去。
转眼就来到刘掌柜的铺子,这米面虽金贵,却金贵不过银圆,你火急火了的去,没钱你是一两也买不着,若是有钱的主,直接让伙计的往家中送都成,像那孙家,便是月月如此。
镜清其实不大喜欢刘掌柜,倒不是因为其他,只因阿妈常让他来赊米面,开始时还是能还上的,后来渐渐不济,刘掌柜也不是善人,便对他讲了许多难听话,少年心性都是争强斗狠的,只是这错委实在他,于是便忍了下来。几番下来,陈母看赊不到米面了,也就没让镜清再来丢丑。
今日再来,倒是另一番景象,刘掌柜看到孙瓴来了,立马笑脸迎上来,“我的大少爷呦,月初才给家里送去的上好白米,怎么?这么快就不够了?这事儿让下人来通报一声就好,哪能让您亲自来一趟啊”
“哦,倒不是家里要的。我想买几斤米面,帮我送到陈叔家里去。”
刘掌柜眼珠子轱辘一转,二话没说,大声吆喝伙计干活。孙瓴交代完钱款,便和镜清双双出门了,刘掌柜心觉这两人好的有些古怪,拨了拨算盘,又回到了他的账簿上去了。
买完米面,二人皆放下心头一块石,心情也活络起来,“我次次去见刘掌柜,他都是疾声厉色的,头一次见他这样好说话,还满脸堆着笑,这摸样配上他一脸肥肉,倒与那猪八戒有七八成相似。”
“你何时见过那猪八戒,休得胡说”
“我当然见过猪八戒,那捏面人的不是时常做吗。我看就是像”
“捏面人做的怎可当真,这刘掌柜虽有些趋炎附势,攀附富贵,不过世人哪个不是如此,他也不过是照顾一盘生意罢了。”
镜清看孙瓴又拿出那副教书先生的摸样,耸了耸肩。自个儿玩去。
两人路过间裁缝铺子,门前的展示柜上一大块玻璃,照出两人身影,一个西装挺拔的英俊青年,和一个没长开的短褂少年。镜清已经十五了,长手长脚,面目柔和,要说秀美呢,称不上,要说难看呢,倒也不至于,只是没什么特点,往孙瓴边上一站,更是衬出孙瓴的棱角分明。镜清看着,有些呆了。孙瓴看他盯着橱窗发呆,打趣道:“看的什么这么入迷”
两人身高有些距离,孙瓴明显是吓唬他,凑在他耳边说的这话。镜清没想他突然靠的这么近,也没想到自己当着孙大哥的面发怔。还真真被他吓了一跳。
孙瓴看他脸憋的通红,继续调侃:“该不是迷上孙大哥了吧?”。
镜清这时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呢,回头白了他一眼。
孙瓴笑嘻嘻的往前一步,两人肩并肩的站在橱窗前。谁都没有说话。很多年后,孙瓴仍然会想到今日的情景,身后人来车往,人声鼎沸,与他们都不相关。两人只是这样静静的站着。
“走,进去看看”,孙瓴拉着镜清的手便往铺子里闯。
“孙大哥,你要买衣裳啊”
“不,是给你买”
“啊?”镜清有些糊涂。
“这次倒是没有一开口就拒绝,但这是什么反应”孙瓴伸手去捏镜清的脸。其实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何和这个孩子在一起,自己会丢掉一贯的稳重,好像和他一起变成了孩子。
孙家家教甚严,孙瓴从小就恪守规矩,学问上先生都挑不出毛病,礼仪上长辈也是人人夸赞,简直就当是文曲星降临在孙家,不然哪来这么十全十美的娃娃?生在深宅大户,孙瓴少年早慧,自知早晚要负担家业,练就的平稳性子,喜怒哀乐不轻易展露。此刻却和自己的小学生胡闹,好像遇到这个人,自己做事就越来越没个谱。
老板初见二人,以为是哪家的少爷和仆从,看这态度,又分明不像。这时才开口:“是哪位先生要裁衣?”
孙瓴指着镜清道:“他”
老板拿着卷尺上前给镜清量了量身,镜清哪里有过这种遭遇,平时的衣服,都是爸的旧衣裳改的,哪怕过年的新衣,也是阿妈自己裁缝的,现在让个陌生人在自己身上胡乱作为,真是吓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孙瓴看着好笑,在自己面前就张牙舞爪,让人量身衣服却尴尬成这样。兀自挑了身新的褂子让老板包起来,这是镜清换好衣衫出来,修身白衬衫扎在西裤里,也许是游水多了,显得腰纤腿长,若不是那几分看上去不知所措的羞涩,真要以为是哪里来的学生。孙瓴晃过神来,对老板说:这一身好,连着这身也一起买了。
镜清刚要开口阻,已是来不及。只好依着他。带他拎着东西出门,方才说到,“这是干嘛,又不是大过年的,好好的置办衣服做什么,无端端浪费钱”
“不是过年就不能置办衣服?这是哪里的规矩?”
“就算要置办衣服,也是我爹娘的事,怎么变成你买了?难不成你是我亲爹亲娘?”
孙瓴把纸袋往他怀里一塞,用手指弹他脑门“你这孩子,没大没小,还没脑子,不是亲爹就不能给你买衣裳?说的不知道叫什么话,早年不知怎么教了你这么个笨学生,简直能把人气呕血。”
镜清看他有几分不高兴,便不再激他,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自己不但不领情,还恶言相向,确是自己的不是,“孙大哥,我这不是心疼你乱花钱吗”
“我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就是养了头吃了肉还咬人的白眼狼,我也高兴。”
镜清知道他这是冲自己出口恶气,也自认理亏,心里却想:人家对你好,你偏不要,现在人家生气了,你还得去讨好人家,真是欠。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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