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没有加入抬棺的队伍,只是站在一旁,深深凝视着那口棺材。
乌木颜色又黑又沉,无论如何也无法透过棺木,看到里面那个人的模样。
这时,一直站在前方的金童忽然猛地回过头来。
这个头直接一般人还真回不出来,也不知这纸做的脖子怎么做到的,直接拧转了一百八十度。偏他还披了麻,麻布连带着他的后脑勺被甩到了胸口那边,于是荆白就面对着他穿着孝服的雪白后背和转过来的正脸。
他拧的这一下极其突然,荆白原本在看棺材都注意到了,转头见到这诡异的情状,眉头都没动一下。
青年的目光和面色都冷得像冰,只有唇线很敷衍地往上提了提,说:“好孩子,怎么了?”
第二次说好孩子,他的业务显然比第一遍熟练多了,面容虽然冷淡,语气竟也说得上平和。
金童的嘴慢慢地咧开了,像他的纸脸开裂了似的,裂得还很大。
他是整个队伍领头的,他不动,送灵的队伍就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开始往前走。
荆白没有开口催,也没问他究竟在看什么,被他这样盯着,面上竟也平静如初,不起一丝波澜。
金童保持着那个怪异的表情,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说:“妈妈,你一定要跟上呀。”
一声妈妈叫得荆白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面上倒不显什么,镇定地点了点头,不带感情地说:“我会的。”
听见他的回应,金童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那背转过去的脑袋这才又慢慢转了回去。
队伍仍旧是原地不动,荆白等了片刻,直到金童挥舞了一下引魂幡,领头唱道:“八仙站正,乌龙动身——”1
玉女敲了一遍锣。
这锣声就像某种号令似的,抬着棺材的八个纸人这才齐齐往前迈去,荆白也跟着动身。
只听“呼”地一声,这是和之前唱词那会儿一样的声音。
荆白反应过来,这是又在撒纸钱了。再抬头时,果然头顶又是纷纷扬扬的纸钱,白雪一般在头顶飘飘荡荡。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也从背后响了起来,忽远忽近,听上去悲痛幽咽。
荆白听着感觉距离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送葬的队伍长得他一眼看不到头,所以听着哭声也是高高低低的。放眼望去,像一条雪白的长龙在深夜中游移。
队伍走出去没有多远,甚至还没有离开院子附近,金童便又挥了一下引魂幡,唱道:“抬着乌龙路上行,众位八仙要小心!”2
荆白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前面的金童玉女和身边的棺材身上,他发现这句词一唱完,金童和玉女走路的姿势就变了。
打幡的金童,敲锣的玉女,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上用力提了一下,两个人的脚尖都高高踮了起来。
脚上穿的黑布鞋立得直直的,都能看到雪白的鞋底。
正常人用这个姿势根本就走不了路,金童和玉女走得却越来越快,甚至一步比一步快。
荆白心中暗叫不好,再转头看,抬棺材的人和后面的纸人走路竟然也用也用这个姿势走起路来!
他们先是用脚尖走路,走着走着,脚尖竟然就不沾地了。先是离地一两寸,再是三四寸……
脚不沾地了,速度自然也不再和常人一般。
荆白在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跑了起来,但是纸人的队伍远比他更快。从脚不沾地开始,这个队伍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荆白这才知道他们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他之前感觉这个队伍像条雪白的游龙,这时竟真的腾空而起!
一瞬间,荆白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包围住了。
视线中的金童和玉女、连带着扛着管材的八个纸人,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影倏然变得如梦似幻,游移远去,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
这送灵的队伍又是那么长,再一转眼,荆白耳边就只有窸窸窣窣的、纸片摩擦的声音,还有近在咫尺的幽咽不绝的哭声。他左右张望,想要寻找方向,却被纸人团团围住——
也不能叫围,他们只是经过了他。但是数量太多了,刚腾空的、离地几寸的,什么样的都有。
这些纸人一边呜呜哭泣,一面还在不断抛洒纸钱,白花花的纸钱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漫天飘飞,密集得荆白完全看不见别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不断变幻的白,晃得他眼睛发痛。
荆白看得眼花缭乱,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这不过短短一瞬的功夫,但等他眼睛再睁开,视野范围内已经一个纸人也不剩。
唱词声、呜咽的哭泣声,都消失了。荆白这才发现,村子里的深夜是这么冷清,又这么寂静。
抬眼望去,只剩下一个高悬着的、寂寥的月亮,还有深蓝色的茫茫夜空。
清浅的月光下,不少纸钱仍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地面上纸钱堆了厚厚一层,像刚下完了的积雪。
金童带领的送葬队伍,来去的速度都如此鬼魅仓促,难怪方才他在出发前忽然对荆白说“要跟上”,可是这样的速度,正常人谁能跟得上?
难道他和白恒一都猜错了,应该两个人一起躺进棺材里,被他们带走吗?
现在棺材里只有白恒一,他还失去了意识,自己没有办法出来。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纸人带走了白恒一的棺材,到底是要做什么,停灵?下葬?还是有什么别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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