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微坐在一盏台灯下,捏着绣花针穿过深蓝色衬衣的衣襟,针头引着同色的丝线穿过布料,将一枚枚蓝色的纽扣固定。针稍有滞涩,他就会用针尾在头皮上磨蹭一下,利用头皮分泌的油脂顺滑针线,不多时,他在衣襟背面缝好最后一针,打上隐形的结,随后微微垂着头,咬断了线头旁多余的线。
季听潮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他,手里揣着个红色大花布的暖手袋。
以季听潮的出身背景来说,原微的身上带着许多他们这类人不太能看得上的生活习惯,就像是他利用头皮油脂润滑针线的行为,就像他用牙咬断多余的线头的动作,就像是季听潮手中这个俗气廉价的暖手袋,还有原微那些过于节省的生活方式——冰箱里要么空无一物要么全是舍不得的剩菜,厨房昂贵的橱柜里塞满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塑料口袋,预留的储物室里堆满了想要卖钱的塑料水瓶或者纸板。
季听潮的朋友都特别看不上原微这种穷酸劲儿,他却不以为意。
冯飞舟以为是他爱惨了原微,所以愿意接受这种品质的生活,季听潮也这么默认。但是,从某个角度来说,季听潮也知道,实际上是因为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无伤大雅,而原微也绝不会按对待他自己的标准去苛待季听潮。更何况,当他表现出默认或者接受原微这些生活习惯的时候,原微会无法掩饰地惊喜,进而对他更加死心塌地。
再说,生活得节俭接地气有助于他的政治形象,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在季云驰足够大了以后,他们家连住家的保姆都不用了,偶尔忙起来才叫一叫钟点工,反正家里还有原微忙活。
季听潮还有一些朋友觉得季听潮为了和原微在一起又是和原配分居又是半公开出柜,很是很叛逆,可季听潮却觉得他和原微其实很传统。
原微胆小、懦弱、俗气,有几分天真,却不够聪明,也不够独立。他的家庭不好,不受宠,总是付出多、得到的少,但是心底始终怀着一份对父母亲人的渴望,所以甘愿为父母兄弟出钱出力,甚至为了他们屡次去求季听潮。
季听潮在接触原微的过程中慢慢地发现,原微看向季听潮的目光一直充满崇拜、仰望以及希望能被季听潮所爱的渴求,所以他甘愿什么都做,无论是身体还是那些堪比保姆、无微不至的照顾——季听潮明白,钱买不来真心,哪怕是一餐饭,怀着爱意做出来的与拿薪酬做出来的并不相同。
于是季听潮将他从那个家庭带了出来,放置在自己的羽翼下。
有时候,季听潮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应该是出于爱,有时候他又觉得他们跟最传统的男婚女嫁没有区别,原微渴望被爱又想从得不到回应的家里逃离,季听潮给他想要的爱、替他解决家里的麻烦,然后原洋就从原家人的附属变成季听潮的附属——当然,这个附属有个好听的名字,伴侣。
这么分辨起来或者有些冷漠,但季听潮看待世界的方式如此。
人与人之间都是利益,不过有情感上的利益、欲望上的利益、权力上的利益和金钱方面的利益之类的分别。
原洋乖顺、听话、无微不至、甘于奉献,长得也合季听潮的胃口,而赵宁宁强势、独立、善于自保,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她都要分去太多利益。
两者相较而言,在同样都需要季听潮付出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原洋只需要爱。
与职场中驾驭下属相似,只要表现出对原微这些生活习惯的包容,只要在外人面前显露出对他的特殊之处,只要多表达几次对他的需要,原洋就会受宠若惊、就会心满意。
正是如此,与赵宁宁这种势均力敌的伴侣相比,原微的存在更让季听潮觉得舒适,他就是承受季听潮情感和欲望的最好选择。
从这个角度来说,季听潮很爱原洋。
原微同样也很爱他,还很省心,这么多年以来,原微闹过的最大的脾气也不过就是发现季听潮跟其他人睡了后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
还有那一次……稍微出了点差池,原微差点没能被哄回来。
因为他认识了叶澜芝。
想起叶澜芝,季听潮带上了一抹戾气。
原微是个善良却能力不足的人,他总是想要去帮一些他根本帮不了的人,季听潮那么忙,怎么可能人人都管。但这些事情又会变成原微心头上的枷锁,让他整日愁眉苦脸,最后季听潮不得不替他去解决了,索性也都只是小事。
但是叶澜芝的失踪不同。
一来,这件事本来就跟季听潮有些关系,二来,季听潮隐约觉得原微似乎喜欢上了叶澜芝,他从来没见过原微那么拼命地想要为一个人查出真相,甚至,在跟季听潮吵架后他居然还敢用举报季听潮来威胁他,让他帮忙找叶澜芝。
可惜季听潮太了解他了,原微根本没有举报他的勇气,只是虚张声势。
季听潮偶尔也会想,原微恐怕也害怕他一朝失势——
不是有起有伏的变更,而是彻底失去一切,坐牢判刑,再无翻身的可能。
游走在灰色边缘的季听潮手腕通天,让原微又爱又怕、又依赖又痛恨,所以他掌握了一些或轻或重的证据也不可能会去举报季听潮。
但是,原微会崇拜被双规后的季听潮吗?
季听潮相信,到了那时候,原微有很大的可能不会离开他,可是两人的感情一定会发生变化。没有了权势、没有了金钱、没有了通顺的道路,他的儿子季云驰恐怕都会怨恨他,更何况原微了。
再往后……
季听潮不想考验人性。
这么想着,季听潮的身上又开始发凉,而原微缝补好了季听潮的衣服,他走过来握住季听潮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还是这么冷?”
季听潮突然将原微抱入怀中,说道:“原微,我爱你。”
原微有几分错愕,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嗯。”
季听潮不怎么爱表达爱意,偶尔却又很直白,老夫老妻了这么几年,他也好久没听到季听潮说爱他了。
“你太冷了,我去把暖气调高一点。”原微轻声哄道。
季听潮却不放手:“不用了,调太高你会热,我就这么抱着你就好。”
温馨的室内,两人依偎着,和其他的深情伴侣没什么不同。
深夜,季听潮从噩梦中醒来。
他的私人电话在床头柜上不停震动,却没有惊动因为性爱疲倦的原微。季听潮坐在床边,拿起手机,看到上面跳跃着的来电人姓氏。
高。
季听潮手脚发凉,他却并没有接起电话,而是等待来电停歇后,用另一张用原微弟弟的身份注册的手机卡给这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什么事?”
送达后,短信音不断响起,一张又一张的照片通过彩信发送了过来,季听潮点开了第一张,心头猛地一跳,冷汗溢出。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被绑住手脚,扔进一辆冷冻车中。
季听潮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却猜到了那是谁。
他全身冒着冷汗,铁青着脸快速地删除着彩信,可是对面却一直不停地将新的照片发送过来,短信提醒音接连不断、前赴后继地响起,像是卡带的磁带机。
最后,季听潮用力地将手机往地上一摔!
黑色的安卓手机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却并没有如季听潮所想的一般关机黑屏,每一块破碎开的屏幕碎片都开始不断闪现更多的彩信,自动打开照片,让季听潮能够清楚看到那个人被扔进冷冻车的整个过程。
“滚——!滚、滚、滚!”
季听潮面色狰狞地踩在屏幕碎片和手机零件上,失控到即便被扎了一脚的伤口也没有停下。
“找死!!!”
原微打开阳台门,看到这一幕惊呼了一声:“听潮!”
季听潮的眼球凸起,眼白里满是血丝,他咬着牙冷道:“别过来。”
“……听潮。”
原微惶恐地朝前走了两步“你在流血……”
“我说了别过来!”
季听潮反应激烈,更加用力地踩住了那些碎片,“为什么你总要我重复好几遍才能听懂我的话!”
“对、对不起……”
原微被他的话语刺痛,他知道自己不机灵,无论是家里还是机关单位里,一直以来都是季听潮在包容他、保护他。
季听潮胸口剧烈地起伏,看到屏幕已经彻底地熄灭,他才挪开了脚,然后单脚狼狈地跳着,从一地的碎片和元件中找到了那张小小的sim卡,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家居衣口袋里。
“收拾了吧。”他对原微说。
原微想要上前扶他,季听潮却避开了他的手,说道:“不用。”
季听潮一瘸一拐却又迅速地走进了洗手间,原微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蹲了下来,用手一点一点地将那个被季听潮踩得稀烂的手机残骸捡了起来,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委屈。
他不知道季听潮出了什么事,季听潮也不会告诉他。
虽然冯飞舟让他不要多想,说季听潮是为他好,不想让他烦心,但原微很多时候觉得是因为自己帮不上季听潮的忙,季听潮告诉他也没有用。
正收拾着,突然洗手间传来了一声重响以及季听潮的痛呼——
“啊!!!”
原微丢下手里的手机碎块,飞快地跑进去,看到季听潮倒在浴缸边上,手脚泛着不正常的白色,身体不停地抽搐。
“听潮!”
原微慌张地想要将扶起季听潮,却才发现季听潮靠近浴缸的脸侧从太阳穴到下巴都全是血,止不住的血从太阳穴大量地涌出来,很快在浴缸里聚集了浅浅的一层,浴室充斥着令人反胃的血腥味。
“听潮!!!”原微的双手颤抖,
他没有注意到,一张还没来得及扔进马桶的sim卡静静地在了浴帘的边角下。
次日清晨,黎锦秀推开季云驰的房门,对还没睡醒的季云驰说道:“你父亲出事了,现在还在icu里抢救。”
季云驰一个激灵地坐了起来:“什么!?”
“你妈妈说,是在浴室摔到了头部,情况很危险。”
“怎么会……”季云驰心慌意乱。
季听潮怎么可能出事呢?在他的心目中,季听潮虽然强势、冷漠、说一不二,但也强大、健壮、无所不能……他讨厌季听潮,可从来没想过他出事。
黎锦秀看着他迷茫又焦虑的神情,说道:“你现在去洗漱换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好。”
季云驰翻身爬了起来,快速地走进了洗手间。
而黎锦秀离开他的房间,吩咐阿姨给季云驰打包了方便带在路上吃的早餐。
半小时后,他们驱车抵达首都军区总医院,黎锦秀被拒绝探访,于是按照赵宁宁的要求将季云驰交给季听潮的人后就准备离开。
离开前,季云驰看了一眼黎锦秀。
十六岁的少年装得再镇定,眼底也是慌乱的,黎锦秀想起和他差不多大的汪如意,最后说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谢谢。”季云驰道。
黎锦秀离开,季云驰走进icu层的走廊。
即便是独立的icu,内室也一样不允许随意进入,所以原微和季听潮的人都等候在了玻璃门外。这外面像是一个小的会客厅,摆放着茶几、沙发和折迭床,可供人休息。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季云驰能看到季听潮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他的身上或插或夹着各种管子和设备,头上贴着纱布,应该是做完了手术。
“原叔叔,我爸到底怎么回事?”季云驰问原微。
原微声音沙哑,语无伦次:“凌晨三点的时候,你爸爸不知道怎么在浴室里摔了,他摔在了浴缸上,……到处都是血,我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医生说,撞破了太阳穴下面的动脉、大脑出血、缺氧……很危险。”
“现在他做完手术了,但是还没完全脱离危险。”
即便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也能明显地看出原微双眼红肿,应该是哭了一晚上。
季云驰想起他们之前半夜在浴室里的活春宫,心情有些复杂,但看着原微痛苦的神色,他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
应该不是这样出的事……
他爸干的不知廉耻的事情太多,季云驰很难不乱想。
到了晚上六点,季听潮还没醒来,但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让季听潮的秘书和下属回去休息,原微也终于想起自己和季云驰一天都没吃饭。
“对不起,小驰……我去买饭进来……”原微说道。
季云驰放下手里的习题,说道:“原叔叔,不用了,我点好了,等下就送进来。”
原微喃喃地说:“那就好。”
好像小驰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都比他机灵,这么想着,原微又苦笑了一声,说道:“小驰,我是不是很没用……”
既照顾不好季听潮,也没顾好季云驰。
季云驰却看着他,问道:“原叔叔,你最近吃药了吗?”
原微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差点忘了,他有抑郁症,这段时间忙着照顾季听潮,所以忘了吃药。
季云驰飞快给钟点工打电话,说道:“我让阿姨送过来,正好换洗衣服也要拿过来。”季听潮在季云驰很小开始就嘱咐他,在家的话要提醒原微吃药。
“小驰,谢谢你。”原微道。
季云驰别开了目光:“不客气。”他小时候生病,原微也常常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外卖送来后,阿姨将原微的药、两人换洗的衣物和必需品也送来了。他们吃过饭,原微想要劝季云驰回家休息,icu不需要家属守着,他在这里看着就行。
季云驰却说:“回去也是一个人。”
他不想见他妈,也没那么想见他爸,但他爸都这样了,守着总比离开好。
“那好吧,你去洗漱,我给你铺床。”休息室有一张简易的陪床,原微打算让季云驰睡那儿,自己就睡在沙发上。
季云驰没有意见,拿了洗漱用品进了独立卫生间。
病房的洗手间不算大,季云驰一米八三的个子站在里面稍显逼仄。他漱过口后又打开水龙头洗脸,温热的水浇在脸上,让他紧绷一天的神经放松了不少,最后,季云驰呼出一口气,将毛巾盖在自己脸上,擦掉了脸上的水珠。
他的手肘自然地后移,突然撞到了一个东西——不对,是人。
难道是原微进来了?
“原叔叔,你进来怎么不……”
季云驰皱眉回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紧紧贴在他的面前。
浓烈的腐味和臭水味充斥了他的鼻尖,一股凉意自脚底窜起,季云驰呆愣了两秒,身体因恐惧僵硬到麻木。
对方的脸上满是血痕,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夹杂着血痕和泥水的痕迹,像是被刀砍过或者鞭打过,他抬起了带有冻伤的手——他的手指似乎全部被割断了,关节不自然地弯曲垂下,露出翻开的皮肉和白色的骨头——对季云驰说道:“……还给我……”
“啊——!”
季云驰脑子轰了一声炸开,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无法自控地大叫了一声,直接跳上了洗手台。
“你别过来!!!”
狭小的洗手台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轰然倒下!
“咚——!”
季云驰摔在地板上,双手撑在摔碎的洗手台上,被锋利的边缘割除鲜血,而那个人还在站他的面前,不停地伸出手:“……还给我……还给我……”
“滚——啊!滚!”
季云驰吓得连滚带爬地打开门往外跑去,正好撞上了门外着急的原微。
“小驰!你怎么受伤了!”
“……有鬼!”季云驰十分恐惧,“厕所里有鬼!!!”
原微被他的神色吓得双腿发软,却还是坚持说道:“不、不会吧……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有鬼……”
说话间,卫生间没有合上的门缓缓打开,原微和季云驰又惊又惧地看过去,只看到碎了一地的洗手台。
“请不要在这里吵闹。”
守在icu里的一个护士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怎么了?”
“孩子怎么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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