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中猛地一凛。
才多久?就有人丢了性命?
那人是谁?他做了什么?
姜遗光分辨出来,那人的声音……在他后三排左数第二位。
声音属于男子,略年轻些,姜遗光回想起方才进入第四排的那群人中,有两个男人。
应当是年幼的那个。
他没有认真听过那些人说话,现下只能判断方位,无法辨别死者是何人。
这个地方,处处是诡异,随时都可能会死,同为人也未必可信。
自己是无意被牵涉进来的,那在自己之前的三十一人呢?
他们明显都做好了准备,例如皆穿着便于活动的窄袖长裤,不着任何多余配饰,神色警惕,女子也卸下了钗环,着男子服饰。
他们知道什么消息?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镜子又是什么?
鬼魂杀人,那些人未必不会。
惨叫声过后,又是乒铃乓啷东西落地声,木门重重合上,发出巨大的砰响,连带其他号房的房门也震了片刻。
最先进入的蓝衣男子急促地呼吸两下,低下头,脸颊上浮现一道泪痕,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他的舅家幼弟,衡哥儿。
蓝衣男子姓程名巍,出生于京城中大商程家。程巍自幼在京中长大,因商人位低,他又要攀着那些权贵子弟,从小吃尽了苦头。也正因为此,程巍听到些风声后,咬咬牙,自愿入了这镜中渡死劫。
若他能成,整个程家都能飞黄腾达,甚至能博得皇商之位。程巍与衡哥儿自幼交好,知他心气高,不忿事事与兄长相较,偏生读书上不争气,被舅舅勒令去习武磨磨性子,二人已有许多年没见。
他都不知道,衡哥儿竟也寻到了门路来做这等险事。
衡哥儿……
不,不能发出声音,否则他也会死。
狭小号房内,蓝衣男子泪流满面。
其他人也明白刚才那人或许就是不慎摔倒才被杀死,本就不敢闹出动静,这回更是死死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引来了那个东西的注意。
单间狭窄低暗,没有人去动桌面摆着粗陋的笔墨纸砚,蜡烛点燃后,燥热烘臭,四壁传来闷闷的潮湿气。在这闷湿的潮气中,又添上了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混杂成腐朽的臭气。
姜遗光跟随身为仵作的祖父生活多年,什么怪味都闻过。不少人虽经历过死劫,平日到底碰得少,觉得不适想吐,可在死亡威胁前只能强忍着。
科考正式开始后,不能发出声响,否则会被判处舞弊,严重者会被衙役拖出去取消资格。
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才死的!
因此,他们再难受也只能忍着,更显得门外声响清晰起来。
没有脚步声,只有什么东西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从前排一路往后去。
那种尖锐令人牙酸的拖行声……
其余人尚不明白,最先与姜遗光搭话的少女坐在离蓝衣男人不远的号房里,听到这声响,一瞬间头皮发麻,凉气丛生。
她曾见过阿爹教训不听话的婢女,小厮把那婢女抓着脚倒提着拖出来,后脑在地面拖行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被拖着的是什么,毫无疑问。
号房里又冷又闷,少女打了个哆嗦,把自己捂得更紧,一动不动,连搓搓手也不敢。
号房门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少女蜷缩在椅子上,紧紧地捂着耳朵,努力让自己忽视掉那声音。
那会让她想起自己眼睁睁看着被拖走的婢女,只要想到那个场景,就会连带着自己的头皮都发起疼来。
她无数次梦见那个婢女,被拖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一双手反折过去在地面不断攀抓着,指甲里全是泥,头皮硬生生被拖去了一层,鲜血淋漓,那婢女哭着哀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缝里偷看着的她。
她太害怕了,才没有求情。
少女咽了口唾沫,努力让那婢女的模样从脑海里甩掉。
不过,是错觉么?
更冷了……
声音好像变小了?
好半晌,少女才发觉地面拖行的声音已经消失很久,她小心地移开袖子,一点点抬起头。
蓦地,她僵硬在原地。
木案上方小窗内,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紧紧贴在窗口上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
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从第一声惨叫响起后,血腥味就一直挥之不去,众人起初无法忍受,时间长了后,反倒逐渐习惯下来,口鼻都麻木了,几乎闻不出其他味道。
因此,也唯有姜遗光察觉到,那些人似乎又死了几个。
只是他坐在第一排号房内,窗口在前方,其余人不出声,又有拖行声干扰,他无从判断那些人在何处,还剩多少。
既是科举,试题在何处?他又该做什么才能离开?
姜遗光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伸手触碰上桌面摆放好的笔墨纸砚。
柔软白纸底微微发黄,似乎放了很久,不像平常用的皮纸或竹纸,摸上去甚至有种触碰着人的肌肤的感觉。
捻起墨锭,放在砚台中转动,没有水,化不开,只有一团漆黑黏稠的墨粉。索性姜遗光也不打算在此时写什么,试了试,便丢开手去。
该做什么?
耳畔又传来拖行的声音,方才是由近及远,这回由远及近,直至经过身侧,不断前行。
从小窗口内,能看到方才身着青袍的考官逐渐出现且往前去,青衫广袖下伸出一只惨白手掌,攥住身后一大簇拉长的、血肉模糊的肢体扭曲勾缠在一起的尸体的脚踝,慢慢往前拖行。
暗沉到辨不清颜色的地面上,拖行出一道长长血痕,伴随着浓郁的腐臭血腥味拉得更长。粘稠腥臭的血液渗透开来,一点点蔓延到姜遗光脚下,覆盖过每间号房的地面。
木屋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陷入黑暗,蜡烛摆在眼前,摇曳的烛光叫人更看不清门外景象,姜遗光往椅子里缩了缩,以免踩上血,继续向外看。
那堆扭曲肢体中伸出十来只手掌,细细数数,约摸有七八人左右。
如果说最初那人是因为发出了动静才被杀死,其他人呢?他们为何而死?又为何死时毫无动静?若非自己亲眼目睹,恐怕会以为只有一人死去。
若是那鬼怪随意杀人毫无章法,他又该如何?
三十二个活人……现在还剩多少?
一片死寂。
拖行尸体的身影消失后,姜遗光轻轻转头向后看去,狭窄木屋破旧的墙壁阻隔了他的视线,入目只有自己被烛光照着的晃动的影子。姜遗光盯着看了会儿,在不能敲击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他只能伸手触碰摸索。
不算太厚,必要时可以砸破。
姜遗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更加奇怪的想法。
真的只有七八人吗?
不能出声,不能相互探视,又该如何鉴别号房里坐着的是人是鬼?
都道厉鬼食人,迷惑人心,自己又怎么确定看到的不是假象?
究竟应该怎么做?
白蜡已烧了近三分之一的大小,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桌斗中还有三根白蜡。
干耗无用,若无应对之策,与等死无异。
那厢,程巍同样苦苦思索。
入镜前,他们都会从上头的人口中得知,山海镜中死劫,皆为镜中不甘愿的亡魂所化,每一死劫都是它们生前最大的执念,执念不同,死劫也各不相同,唯有寻到那亡魂的执念并将其化解,方可逃脱。
如上回他渡过的一死劫,源头便是一位多年前在饥荒中散尽家财救助灾民却生生被饥饿的难民吃了的善人。无论生前再怎么良善,死后都成了厉鬼,逢人便杀,他和同行之人无论做什么、逃到哪里都会被盯上,几欲崩溃。
最后,程巍还是见着一位女子因恐惧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恶灵经过却对那女子熟视无睹,方才明白过来——
那恶灵生前被人分食,因此,它死后专吃长着嘴的东西。
程巍后来便全程以布巾捂嘴躲藏,待其余人以身伺鬼凑足数量后,他才得以存活。
这回的死劫又是要做什么?那亡魂的执念是什么?
科举……莫非这亡魂是一位屡试不第的学子?要考中功名?
可既无试题,又不能发出声响,他该如何行事?又该如何考取?
更何况……文人相轻,若亡魂真是位屡试不第的学子,他们考中了,岂不是更激怒那恶鬼?
其余人也抱着类似的念头,白蜡一点点燃烧,无人动笔。场中针落可闻。
严寒的气息离去,过了约摸半刻钟,再度席卷而来,好似从十八层地狱底涌来一般,比方才更加冰冷、阴寒。
寒意来袭的瞬间,姜遗光抬起头注视着小木窗,朦朦胧胧被雾包裹的入口处,青袍官员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手上拖着的尸体都消失了,依旧是看不清面容的形象,双手背在身后,慢吞吞走来。若不看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倒真像是位来巡查的考官。
姜遗光敛下眼睛,不去直视,以免那亡魂注意到自己。但渐渐的,严寒气息更加迫近,近乎三九天的苦寒,即便以他的忍耐力克制住了颤抖,也无法控制住让自己手脚不要失去知觉。
它在靠近。
是要来杀自己的吗?
身上用于防身的兵器早在入狱时就被搜走,一根针都没留下,号房里的桌椅材质不佳,轻易就能砸断,无法护身。
更近了……
姜遗光几乎屏住了呼吸,直直盯住窗口。
窗外,青袍人影不断接近他所在的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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