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黄昏时, 三十二人一个不少,全都看见了“眼睛”。
原来还只是能看见、能摸到,渐渐的,连痛感也变得明显, 触碰到身上其他地方的眼睛时, 就像真的碰到了原来的眼睛一样。
那些眼睛甚至还会流泪。
被身上衣物摩擦到后, 酸涩难忍地流下泪来,身上湿渍斑斑,让他们不敢活动。
姜遗光坐在长着眼睛的长凳上, 安静地啃一条已经烤好的、长满眼睛的鱼。
鱼从海边抄出来时,身上银亮的鱼鳞全部被眼睛取代,一颗又一颗密布在鱼身。
他们不敢看,睁眼都不敢,还是姜遗光一条条把鱼捞上来后, 他们强忍着恶心去剖鱼鳞。
树枝也长着眼睛,从树上折下后,本该削皮,可表面全是眼睛。他们又闭着眼, 强忍着, 把那些长着眼睛的外皮从树枝上削下,再穿进鱼身里。
无比诡异恶心, 好些人实在忍不住冲出去吐了,没吐的那些也恶心得不行,肺腑难受得很, 强忍着不让自己乱跑。
手心上也长了眼睛, 睁开看着人。握住树枝时,能鲜明感受到仿佛真的树枝戳在自己眼睛上的奇怪的痛感, 手里的眼睛甚至被粗糙带血的树枝磨得流下泪来。
他们更加不敢睁开眼。
一旦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眼睛,就是眼睛被剜去、或爆开被后流下的血肉模糊的窟窿。
他们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都长满了眼睛!
温热光滑的,微微凸起,上下长了弯翘的眼睫。
可……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闭着眼,忍耐住不去想,把东西吃下去后,落进胃里的不是鱼肉喷香的满足感,反而像一团团肉掉在睁大的眼睛上,发酸、发涩。肚子里的胃脏器仿佛也被磨得流眼泪。
有人怔怔地张开嘴,手指往里摸,发出凄厉哀嚎——
嘴里……嘴里也有眼睛!!
姜遗光吃完了,没在意,他去后院打水,要洗干净手脸。
水溅进眼里的感觉十分不舒服,他一遍遍暗示自己——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但其他人显然没法这么想。
第一个人陷入癫狂后,其他人发疯,便不是很难以预见的事。
闭着眼睛的人听到了凄厉惨叫声,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看过去。
尖叫的那人再也受不了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双木屐,狠命地往地上砸,把那些眼睛……那些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睛全都砸得稀烂!
砸过后,躺在模糊泥泞的血肉之间,脱了鞋袜褪去外衫,露出满身上下的眼睛。
伸长了手指,一颗接一颗,把那些白团包着黑点的眼珠大团大团生挖了出来,往地上砸,砸不碎的,再用木屐敲碎。
“你们在发什么呆?”他挥舞着木屐叫喊,满脸血糊的脸上露出奇怪笑容,好似洞悉到了某个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的秘密。
他哈哈大笑着问其他人:“你们怎么不挖?嗯?”
“这些东西留在身上,我们迟早会死!!会死的!把这些眼睛统统都挖掉,我们才能出去!”
其他人静悄悄听着他发疯。
犹豫不决。
手指蜷缩着,又伸直,很想挖,又不敢挖。
“快点挖掉啊!!”那人身上已看不见一块好肉了,可他还觉得不够,张开嘴,用力去抠长在口里内壁和舌头上的眼睛。
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巴大声吼叫:“挖掉它们!!”
“挖掉它们……”有人低低应和他的声音。
“挖掉!不能留!再长下去都要死。”
有人一用力,抠出了自己手掌心的眼睛,哈哈大笑。
“对!不挖掉!我们全都会死!”他含含糊糊说着,嘴巴张得很大很大,努力让手伸进去,要顺着喉咙掏到胃里。
“挖掉了你们才会死!”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厉的斥喝。
姜遗光才从后院出来,就见几个人发了狂,闪身来到那个发疯的人面前将还要往喉咙里伸的手拽出,对方被他摔在地上,用绳子结结实实捆住了手。
“眼睛是假的,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姜遗光知道自己此时也是满身眼睛的模样,其他人估计认不出自己来。但若是还留着神智的,估计能听出他的声音。
“全都是假的,厉鬼就是想让我们发疯。你们要是当真了要把它们挖出来,只会挖掉自己身上的血肉。”姜遗光说。
地上那人昏了过去。
姜遗光把他绑好,关进房间,保管叫他跑不出来,又把他身上的山海镜摸出来,放在他身上。
其他人一直很安静。
他们不敢睁眼,感觉嘴里长了眼睛,也不敢开口说话。要是舌头碰上了,那更会提醒他们这个可怕的事实。
这更给了姜遗光一些便利——他没有影子。那些人不看他,就不会发现这件事。
姜遗光把人塞回去后,天也晚了。
一颗颗眼睛代替星星挂在夜空,璀璨生辉。
“回屋睡觉吧,只要不把这些东西当真就好。”姜遗光又说。
他喉咙里也跟长了东西似的,说话不便,因而尽量少开口,可再不叫醒一些人,恐怕他们又要走歪路。
还不知大梁人什么时候会来。
以他们现在的样子,没法走动,更不用说往西行横穿小岛了。
姜遗光点亮了几盏灯,挂在屋檐下。他往门框后站了站,不让自己没有影子的事暴露。
其他人慢慢往回走。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们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果所有人都陷入疯狂,他们便也无从分辨。偏生有个冷静的人在,他也能看见,他认为都是假的,这叫他们心里生出一股气来——其他人都能看破,他自然也可以。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这样一来,反倒有几个人狠狠心,睁开了眼。
不就是假的吗?不就是一堆眼睛吗?
再怎么恶心,多看几眼也就好了。有山海镜在,那些鬼杀不了他们,也就只能这么恶心人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不敢像姜遗光一样直接躺进满是眼睛的被褥里,干脆找了地方把那些眼睛都拍碎,也不去看此时让人浑身发麻的夜空,靠坐着,慢慢睡过去。
姜遗光入睡得很快——他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说,打算等明日再看看。
眼睛是他先看见的,他并没有说出来,可为什么会是他第一个?之后再让其他人看见?
影子呢?影子也是一样吗?
且等第二天吧,如果第二天也有人不见了影子,他就能确定下了。
姜遗光还要想些什么,却无端觉得困倦,很快睡过去。
翌日,太阳升起。
暖意能驱散不安,人们陆续醒来,却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开始。
那些恶心人的玩意儿还在,一个不少。昨天被打得稀烂的眼珠泡儿慢慢又长了回去,更叫他们坚定下来——一定是假的。
都是恶鬼障眼法,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是想让他们发疯。
他们疯了,就更没法离开了。
想明白后,其中几个人鼓足了勇气睁眼。
再怎么看还是不适应,实在难以想象姜遗光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他们简直都要以为姜遗光根本看不见这些东西了。
“我……我不行了,看着还是恶心,我先缓缓。”
“不如这样,我们轮换着来?我睁眼带着你走,等我受不住了再换你。”
“也可行。”
“怪了,刘兄和林兄的尸首不见了,昨天还在的。”
“可是谁搬走了?问问他们。”
各个房间里的人都被叫起了问,结果毫无疑问,谁都不清楚去了哪儿。
两具尸骨,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所有人都被叫醒询问,包括昨天被姜遗光绑起来的那位,除了姜遗光——大伙儿好似都忘了他。
姜遗光还躺在被窝里,半梦半醒间,光透过薄薄窗户纸照进来,他想睁开眼,又觉得困。
他听见外面再度传来喧闹声,走廊上有人跑来跑去,步伐凌乱。
又发生了什么?
他听见有人清点人数,点出三十二人后放下心来。
“还好,昨晚没有少人,这些厉鬼,也只会用些吓唬人的下作手段了。”
可他还在房间里,又是哪里来的三十二个?
“未必,以厉鬼手段,或许……会有鬼顶替了人混在我们之中……”
正说着,姜遗光听见一道骤然拔高的惊恐的喝问:“你怎么没有影子?!”
人群呼啦一下四散开,中间没了影子的人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忙拿了镜照自己:“我也不明白,估计又是恶鬼手段。”
今日太阳光足,照得四周亮堂堂。偏生只有他脚下没有影子——山海镜照过也没有。
影子?
果然,又有人和自己一样了吗?
姜遗光能听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听出来,这道声音来自昨天还算理智的一个人,今天早上,也是他最早提议让大家睁眼。
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什么,再度竖耳去听。
“我也不知道啊!”那人叫屈,“我一直和你们在一块儿,怎么可能是鬼?”
“鬼哪里会承认自己是鬼?”
“我想起来,今天早上也是你说和我轮换着睁眼的,说不定就是你在我闭眼的时候偷偷换了人?镜子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啊!要不然你怎么可能不怕?你还能睁眼睛说话。”
那人喊冤:“我怎么不怕?不过忍着而已,我又怎会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影子?”
“真要说起来,那位姜小公子不是更不怕?你们怎么光怀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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