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京城中欢腾的气氛不同, 宫中一片肃杀,冬日仿佛停驻在了此刻。
都说宫里出了大事,京里不少老百姓都瞅着呢,一批批死人往宫外运, 每天天不亮就有裹了白布的人运到城西边的化人场, 那化人场的烟天天飘得老远, 据说死人灰都堆了三尺高。
老百姓们说归说,倒没几个害怕的。虽然都住在天子脚下,但那宫里的皇上娘娘谁也没见过不是?一群平头老百姓听着宫里头的事儿听起来就跟听说书似的, 听个热闹罢了。
再说了,要不是犯了事,那陛下能……能这么处置人吗?陛下英明一辈子,什么时候也不是滥杀无辜的啊,肯定是有大事!
是什么大事?……猜不出来。
姜遗光得了玉佩的同时, 送来的还有一句警告加劝说,让他自己掂量,宫里的事不能往外说。
他当然不会往外说出去。
凌烛缓过神后就问他那天在宫里事情办的怎样,为什么其他几个人忽然联络不上了, 姜遗光也只说差事办完了, 其他一句不多提。
凌烛思来想去,和着近日宫门口运出不少尸体, 再联想到姜遗光房间里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他总觉得,在自己不知情时发生了某些大事。
余谯和姜遗光的恩怨他也听说了,前者几次冲进常清园要找他算账, 后者就跟开了天眼一样, 每次都能在余谯冲进来前忽然消失。
又一次,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突然翻窗消失在原地,随之而来的是余谯踢开门闯进的身影,一阵张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怎么又跑了?”余谯气急败坏,跑到窗边一看,人影早就没了。
凌烛低头品茶,全当没听见。
一旁的沈长白啧啧两声,拖长音道:“自作孽啊——不可活——”
余谯是真急了,蛊王种出去后就没有能牵制的手段,只能到了时机再取出来。但这京城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养蛊,到时姜遗光随便找个养蛊之人都能取走,那些人想必也很可乐意帮这个忙。
他这些天一直在找姜遗光,却一面都见不到,只能托近卫传话。一开始他还威胁,到后面发现威胁没用,就变成低声下气请求,什么条件都给出来了,姜遗光就是不理,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铁了心要得到蛊王!
到最后,他和姜遗光打了个赌,十天以内,只要他能和后者打个照面见到正脸,姜遗光就让他换走蛊王。要是他碰不到,那就……
沈长白嘿嘿嘿地笑。
今日就是第十天了,余谯昨晚就在园子里没出去,趁姜遗光晚上睡觉时放迷烟跑上去,结果姜遗光压根就不在房间里,他又白跑一趟。
他算看明白了,姜遗光遛着他玩呢。光打杀个人有什么用?他在驯服余谯。等十天过后,不论结局如何,余谯都要承他的人情。
今日凌烛的卷宗也出来了,沈长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
凌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你自己去吧,我在园子里休息。”
沈长白也不强求,自个儿问了近卫,被带去了京城中新开辟出的一间书屋,他们想看的卷宗都能让近卫送到这儿来。
凌烛还不到第十回,姬钺已经过了。这卷宗放在原来的藏书阁里就不大合适,干脆一并挪出来。
沈长白进去以后,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姜遗光的踪迹。
他正在窗边和一个身着绛紫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说话。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眼扫过来。本该是风流倜傥的一位贵公子,目光却漠然得可怕。
姬钺也是来特地找姜遗光的,他和凌烛在镜中联络后,知道姜遗光和凌烛近日有往来。他如果从凌烛口中得知自己的十重后死劫,很有可能会来看看。
姬钺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进宫一事并非机密。他从宫里探不出来,父王整日沉迷酒色,关于宫中事一个字都不透露,只能从姜遗光这边下手试试。
而他提出的条件,真的让姜遗光犹豫了一下。
姬钺在镜中探寻到赵瑛和姜遗光似乎也有关联,出镜后顺道查了查她,发觉赵瑛生父正是当年科举舞弊案中牵连进去的一人,后来辗转来到柳平城,成了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在其他学堂都不肯收姜遗光时,成了他的夫子。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以你夫子的性子,他若真想要远离是非,要么回老家,要么游玩山水,为什么又会来到离京城那样近的柳平城中?”姬钺对姜遗光说,“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收下你?”
还那样尽心尽力教导他。
甚至……君子六艺中,绝大多数普通学子都因为家世不会骑马。南夫子并不富裕,姜遗光从前家境也只是普通,南夫子却特地买了马教他。
“以你当时的名声,即便你有再多才华,他也该惜命才是。他一人不算什么,还有夫人女儿在,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妻女考虑?”
他怎么会全心全意地接近一个注定会害死自己的人?
姜遗光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姬钺道:“我也不谈什么咱们过去的交情,只论当下。你我各取所需,我没必要害你。”
姜遗光终于松口:“你让我想想。”
姬钺见好就收:“最好快些,消息过了就不值钱了。”
“我明白。”
姬钺转身就走,经过沈长白时和他微一点头,大步踏下楼梯。
见他走了,沈长白凑上去问姜遗光:“他就是那位九公子?”
姜遗光道声是,没有透露刚才两人的谈话,等近卫把卷宗送来,二人一人一沓看起来。
前边内容和凌烛所说相差无几,到最后破局时……看得沈长白瞠目结舌。
几个入镜人通过那些死去人的尸体发现了端倪。
女婴从那些人腹中爬出,看似是肚腹被破开失血而死,但他们也发现那些人身上都少了些骨与肉,肚腹中也有些脏腑不见了。像是被女婴吃了。
姬钺就找到几个他们都看见肚腹内伸出了婴孩手掌的人,打晕后称重,又以水为介,将人放入满溢的水桶中再捞出,看水面下降多少,算出其肉身大小。
等那些人死去后,将尸体再次称重,同样也算出尸体大小。果然……所有人的尸体都少了一块婴孩大小重量的骨肉,四斤到六斤之间不等。
那些人不愿意让女婴们投胎,出生即死,尸骸不断被践踏。女婴就吃掉了他们身上同重的肉,估计是当做自己的肉身再次出生一遍。
它们的执念也不过是要平安出生而已。
于是……他们从女婴路上搜集了不少女婴骨灰。骨灰很好辨认,说是灰,其实更像灰白色的一层粗糙沙砾,当初焚烧的那些人也并不很尽心,当中还留有不少小骨节。
刚出生婴孩骨头再怎么重也不过一两斤,每个人都匀了些,又挖下新死不久的成人身上的肉,补足了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时他们也快死了。
肚腹高高隆起,能清楚地看见肚皮上凸显出两只小小的手掌印,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断挣扎着要划破肚皮钻出来。
还未降临人世,已从腹中发出了凄惨的啼哭声。
他们带着骨灰和血肉进入女婴塔。在女婴钻破肚皮的时刻强忍住剧痛,将那些东西塞进了肚子里,任由女婴啃食。
果然,她们吃完就消失了。
女婴塔里的木牌少了很多,到处都是小小的血手印,恐怕都是被她们拿走了。
等四人全都经历了一遍远比分娩更痛苦的破腹之痛后,才得以从镜中离开。
沈长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怪不得,凌烛死活不肯说他是怎么离开的。
以男子身体孕育胎儿,还是鬼胎,听上去着实奇怪。
姜遗光却陷入了思索中。
他原本以为刚生下的孩子不会有怨念,幕后恶鬼很可能另有其人。但现在看来,新生的婴孩也能生出执念怨念,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执念并非单纯以人意志为准,反而只要为人就一定有执念吗?
卷宗看完,姜遗光就打算回去,问过后确定余谯已经不在,他就重新找了凌烛问个清楚。
到这个地步凌烛也不遮掩什么了,将镜中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姜遗光依旧没能解惑。
等他回了自己房里后,发现当初送自己出宫的一个近卫就站在房里等待。见他回来,那身着宫服的近卫恭敬朝他行礼,看样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他又是来送赏赐的,上回他送来太子给的一块玉佩,这回送的则是一个匣子,据说是太子特地为他找来的旧物。
特地赐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让他不要把二皇子的事说出去。
二皇子早就死了,宫里到现在却一直没有传出消息,还特地传信再次让他保密,莫非……他们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不小心暴露?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你们……找到人顶替二皇子了吗?”
年初接下来要办不少喜事,二皇子丧命绝对会把一切都打乱。所以……他们很可能让人戴上人皮面具顶替二皇子,等后者到了“该死”的时候再宣布死期。
那近卫不妨姜遗光竟推出了真相,一怔,拱手行礼:“既然姜公子已经猜出了,还请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淡淡道:“放心吧,我自会遵守,不必担忧。”
那近卫还是有点不放心,也不好说什么,把东西留下后就走了。
等那近卫离开,姜遗光打开匣子,见里面躺着几本书。还是几本旧书,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纸张发黄,边缘页都翻出了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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