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谁也不知道违背了夜里休息这条禁令会发生什么事, 几人不敢点灯,就着从窗外照进的明净的月光低声交谈。
这种隐秘的交谈让魏松亭生出一种一起做坏事的错觉,被几人拿好话捧着,慢慢放松下来。
“……其实你们问我, 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方伯他就是村里做面具的, 他手艺很好……”
温汝安一听到这个词就拿出了他自己戴的面具:“你说的面具,是不是这样的?”
魏松亭迟疑地接过看了看,可是天实在太暗了, 他只能在月光中隐约看清楚那鲜红面具上狰狞的轮廓,而后就被吓得一阵心惊肉跳,连忙把面具还回去。
“这些就不用问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是村里做面具的, 以前傩舞时,大家都喜欢买他的面具用,但是后来,方伯慢慢就有点不对劲……”
魏松亭开始回忆起来。
“大概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吧?反正有五六年了, 太久了。”
“那时候我爹娘在方伯这里订了两个面具, 想要傩舞时用。因为快过年了,大家都要置办年货, 很忙,爹娘就让我去和方伯说一声,催一催。”
“我因为贪玩, 没有马上去, 而是先去找了朋友。等到方伯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方婶就留我吃饭, 说方伯正在做活,顾不上我。但是,等我吃完了,也没有见到方伯的人影……”
而且,他还从方婶卷起袖子准备洗碗的动作时发现了一点异样,他观察了很久,一个念头才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方婶身上好像有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忽然发现处处都是疑点。比如方婶开门时脸上的苦笑、行动间的不便之处,走路慢腾腾一瘸一拐,身上还有药味。
“我当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方婶明显不想让人发现,我就只能当做不知道。”彼时年幼的他,只敢在心底进行一些隐秘的猜测。
方婶一直在家里,怎么会受伤?她受了伤为什么不敢说?
只有一个可能,伤是方伯打的!
方伯在偷偷地打方婶!
冒出这个念头后,他就坐立不安,不敢再待下去。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村里也有人会打老婆,但这种男人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大家平日里都要干农活,一把力气都要往耕地里使劲,谁会闲着没事打老婆?他爹就很鄙视地说过,没本事的男人才对娘们儿动手。
方伯名义上称方伯,但他年龄不算特别大,就是辈分大点。方伯一直是他很尊敬的人,因为他对面具的恐惧,尊敬之余还有些惧怕。
但现在,这个让他又怕又尊敬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大家都瞧不起的那种人,其他人还不知道,都被他骗了。魏松亭心底顿时冒出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念头来。
他回家后不敢和别人说这事,就偷偷说给了姐姐听。姐姐一听就跳起来了,说方伯绝不可能这么做,一定是他自己弄错了。
他十分不服气,两人吵了起来,结果就闹大了,吵到了父母那里去。
“我爹娘也很吃惊,他们都说我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认识方伯几十年,方伯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方婶身上似乎有伤……所以我们大家就决定去拜访方博家看看……”说到这儿,魏松亭沉默了片刻。
唐阅追问:“然后呢?”
“然后……”魏松亭的表情有点难看。
“我们去了方伯家里,不是这间,是隔壁的房子,离这里不远……方伯还是没有出来。”
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是他自己单独去方伯家里,方伯没有出来,很正常,因为他只是小辈。但现在他爹娘都去了,方伯却还是不肯出面,那就不对劲了。
他娘就追问方婶怎么回事。
方婶起先不肯说,只说方伯因为忙着做面具才不肯见人。后面被问急了才指了一间小房间,说方伯一直在里面做面具,没有出来过。
“那间房间很小很小,进去连转身都难,窗户钉死了,推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门也钉死了。当时我们都不信。我爹娘还以为方婶一气之下干了什么坏事,就去叫了好几个人来,方婶就是一直哭,说方伯就在里面,是他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已经一个多月了,叫他出来吃饭睡觉他也不肯,要是打扰到他了,他就会发疯打人……”
温汝安听到这儿忍不住了:“所以他一个多月都没吃没喝?”
魏松亭点点头,叹口气:“是啊,当时我们想的和你一样,什么样的人住进这样的房子里一个多月不吃不喝也要没命了。我们站在门口敲门,没人理,就喊来了董木匠,让他把门撬开。”
“撬门的时候,方婶就坐在地上哭,说方伯在两个多月前就开始性情大变。原先方伯对她挺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变得不爱理人,天天就是琢磨他的面具,家里面具堆得到处都是。”
“你们也看得出来,这面具还挺吓人的。方婶有点害怕,就想着帮他把面具收好,谁知道她把面具放起来以后,方伯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面具被动过立刻就暴怒了,当时就打了方婶。从那以后,他脾气更坏,眼里只有面具,再后来甚至把他自己和他所有的面具一起关进了那间屋子里……”
方婶的哭诉,到现在他想起来还觉得可怜。据她说……方伯动手的时候,不像是普通发脾气,简直就像……就像她是他的生死仇敌一样。
那种不顾她命的打法……他是想杀了她!
温汝安追问:“房门打开以后呢?”
魏松亭完全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现在说起来却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才发生过似的。
“门打开以后……”
随着他的述说,距离他们所在房屋不到一里的一间屋子,房门好像不堪风吹似的,被吹开了一大半,露出里面乱糟糟脏兮兮一大片狼藉。
最里面的一间小房间,房门紧闭着。门栓上忽然多了一只苍白枯瘦的手,轻轻一拉,就将那扇门打开了。
而那几个入镜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警惕地在屋里听魏松亭说话。
“门打开以后,我们都很惊讶,因为方伯真的在屋子里……地上全是面具,到处都是散乱的面具……”
说到这儿,魏松亭又忍不住露出恐惧的神色。
“那些面具,比方伯以往做的所有面具都要更可怕更恐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恐怖的面具……简直不像是面具,就好像……那些就是一张张恐怖的脸一样……”
“方伯见到我们以后,一句话也不说,他看起来也很不正常,衣服和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长满了胡茬,眼睛里也全都是血丝……他提着铁锤,当着我们的面砸碎了一个面具。”
“我爹很惊讶,劝他有话好好说,别糟蹋东西。他做的面具那么好,砸坏了实在可惜。”
“但是方伯还是不听。”
“他看那些面具的眼神也不对劲,就好像那些也不是面具,是他的仇人一样。他在用一种仇恨又害怕的眼神看那些面具。我爹、董木匠、还有其他几个人要拦着,但是他手里提着锤子,谁要拦就打谁,最后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些面具全都砸碎了。”
魏松亭舔舔有点起皮的嘴唇,继续说:“后来我们就说,方伯可能是撞邪了。他做了那么多像鬼一样的面具,可能就是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之后呢?你们是怎么做的?”兰姑问道,为他倒了一杯水,过去那么久,茶水早就变冷了,魏松亭也不介意,一口气喝下肚,接着说:“刚好也到日子了,我们要跳傩舞嘛,村长就说大家也为方伯驱邪。”
所以……那一年,大家强行把方伯绑了过来,让他在篝火中,大家戴上方伯致的面具,围了一圈替他驱邪祈福。
陵庄里的神婆也跟着给他祈福,让他喝了一杯符水。不过也可能没喝吧,方伯可能把符水吐了,总之大家都说喝下去了,魏松亭就权当方伯喝了符水。
“祈福以后,方伯就变得正常了,还给方婶道歉,说自己撞了邪,好在有大家帮忙驱邪,邪祟已经赶跑了,大家都很高兴。”
但现在想来,那时候他表现的“正常”,反而才是最不正常的。
等到除夕夜,最盛大的一次傩舞前,篝火早早就点了起来。
方伯也戴着面具,那个面具大家从来没有见过,可以说是个相当精美又喜庆的面具,一点也不吓人。但是魏松亭却从那个面具上感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恶意,他甚至一眼都不敢看戴上面具的方伯。
方伯提着一罐油,戴着面具,到了火堆前。因为在火堆边喝酒的人很多,大家都以为他提着酒,没有人在意。直到他把那罐东西浇在自己身上,大家才惊慌地叫起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双眼睛目睹着,那个人跳进火堆里,发出凄厉的哀嚎。
“因为过年,驱邪的火堆在结束前是不能灭的,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人敢冒着犯忌讳的罪名把火堆浇灭,大家就只能这么看着方伯被烧死。
魏松亭说着,不由自主又捏紧了拳头。
因为目睹了那场灾难,他后面有好几年都吃不下肉。
姜遗光拍拍他肩算做安慰,又问:“你说方伯出事以后,他妻子去了哪里?”
魏松亭哦一声,“方婶啊,她因为太难过,回娘家住了。”
“方婶的娘家在什么地方?等天亮了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唐阅追问。
魏松亭差点顺口答应下来,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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