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县以东是连绵山脉, 山中毒气瘴气多,还常有毒蛇猛兽,山不高也不矮,翻过去麻烦, 又挡不住从更高的地方吹来的黄沙。
宁安县以西则临着黄河分支, 河道往里几十里, 整个泰城郡就像一条由北向南的长条形,只是人不多,整个泰城郡十几座城, 加在一起也不过万来人。
原因也简单,这条毗邻的河给泰城郡宁安县的人带来财富,却也给他们带来灾难。人人都知道漕运赚钱,可这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还是不多,要不然泰城郡的商人还能再多一些。
几十年前, 这宁安县的水运就被县令和泰城郡几大家牢牢把守着,分别为林家,赵家,王家。他们几家是当地护官符, 几任地方官上任都要和他们打好交道。当然, 这几家人自个儿压根不住宁安县,要不然大水冲来了怎么办?
他们几家的祖宅都在泰城郡正中间, 安全得很,发大水也和他们无关。手里握着漕运,一有天灾, 朝廷就会发钱发粮, 过这几家的手又是一笔油水,他们当然不会乐意见到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要是真按那巡抚构想, 挖开一条河道引水入另一道分支,首先洪水不发了,朝廷赈灾钱不就没了?
其次,没有天灾,还多了一条河道,指不定多少高官就盯上了这个地方呢?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当土皇帝当惯了,再来几个恐怕连汤都喝不上。
卢三儿慢慢说着往事。
和巡抚一块儿来的有不少人,其中一人令他印象很深。那人姓刘,叫什么他也忘了,他就记得那人瘦高瘦高的,性子很直,什么也听不懂,但对水利一事却极为上心,哪里开渠、哪里挖土、水下地形如何等说得头头是道。
他母亲会看风水,两人因此有些私下往来。卢三儿发现他们谈到了宁安县往东一座山,那座山十分邪异,四周山中猛兽甚多,唯独那座山中不见猛兽,不长树木,远远看过去光秃秃黄惨惨一片,好像被大火烧过一遍再也长不出东西似的。
姓刘的那人想去山上看看,挖点石头研究什么的。他母亲却劝住了,因她用望气的功夫看过,山中恐镇着邪祟。刘先生却不听,私下去了,回来后对众人说那座山的山石十分坚硬,即便挖走对周围也不会有影响,可以从那座山挖走山石用来修堤。
县令夫人极力劝阻,县令知道夫人望气看风水功夫一流,便和母亲站在一边,不肯开工。两方僵持下,县令夫人亲自去那座山看了眼,回来后就改了主意,道那山中的邪祟长久镇压山下,怨气冲天,已是快镇不住了。不如挖出来,镇压在堤坝下,黄河水滔滔不绝,反而能把怨气冲散,也是个出路。
于是一边招来劳役挖山石修堤坝,一边向朝廷要银子。这时那姓刘的又闲不住,跑去周围都看了一遍,回来后就道此地修堤靠不住,水势汹涌,堤坝只能拦一时不能拦一世,不如挖开河道引水分流,如此可保永世平安。
这样一来,连她母亲也要反对了。
邪祟都快挖出来了,就等镇入堤坝里,大坝还没开工呢,现在就说不修了?
在卢三儿看来,母亲和刘先生算是半个知己?还是别的什么关系,虽无男女之情,可有人能和母亲说说山水走势等,母亲还是很高兴。
这回刘先生苦口婆心劝母亲,和她说明利害。母亲有些回心转意,但父亲却坚决不肯。
背后原因,起初卢三儿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母亲重病,一夜白头,将他悄悄叫到床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母亲想劝父亲,可父亲不听,背后林赵王三家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他只在任上几年,又不管此地一世,何必做这个出头鸟?
母亲还要劝,父亲就让她“重病”,不见外人。再让人根据母亲之前画的图,挖出了山中邪祟。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雕像。一个石雕。”卢三儿颤巍巍打开一幅箱子里的小像,纸已经变得很脆了,让人怀疑用点劲就会把它吹碎,“我娘临走前,画下了那个石雕的样子。”
泛黄纸张打开,上面果然画了一只约七寸长,小臂粗细,睁眼怒视的石像,样貌狰狞可怖,发如细蛇缠绕全身。
更诡异的是,这只石像只有一只眼睛,有两只眼睛那么长,横着长在额头上,眼眶里赫然是一只如蛇一般竖瞳的眼珠儿。
说像蛇也可以,说像蛟也可以。两边额头的头发微微鼓起,乍一看还以为长了两支角。
“山里头有一座古墓,墓里没棺材,墓外没立碑,这东西就是从墓里挖出来的。”卢三儿语气平淡地说,“后来,我爹让人把这个东西放进了巡抚的船里。”
“它引来了洪水?”几人好奇地看着这幅画。
卢三儿慢慢把纸折好,重新放回木箱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娘说,就是它引来的。”
“这东西邪乎,会带来灾祸。那条河又时常发大水淹死人,如果镇进堤坝,以毒攻毒下反而是件好事。可现在石像已经和那条船一起沉入了水底。”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水流如此湍急,谁能下去找到沉船?谁又能在滔滔黄河水中找到这个石像?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石像有没有被冲走?
当初他爹不死心,不断令捞尸人下河寻找,并不是想找到巡抚等人,而是要确定沉船的位置后好打捞石像。他害怕石像的诅咒会波及自己。
但……报应来的太快。
他直到死,都没能把石像捞起来。
大约是人之将死,他也将不少事告诉了自己。
包括当初和三大家族的私下约定,母亲的望气术,他做的一些手脚等等。
将父亲和母亲的说法结合起来,卢三儿终是得知了真相。
他大病一场,之后身子竟慢慢好起来了。
之后,他不愿意回家乡,他没脸回去。而后把所有家财都用来做善事,家财散尽后,他就改名换姓搬来到了这里。
他的孩子们不全是亲生的,大多都是遇灾后被丢弃或者没了家人的孤儿,被他捡回来养着,有些没能长大,有些长大后离开了,还有些留了下来,对他十分孝顺。
善恶终有报啊……
卢三儿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一生都在替他们赎罪,可我一人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将来我死以后,阎王殿上,我又能得个什么判词?”
其他几人却只是淡淡的。即便心肠最软的陈鹿久也没有接他这句话。
因为,他们都是假的。
镜中一切都是假的。
“这么说……如果把石像找回来,重新填回山底,就能避免这次大灾?”裘月痕问。
卢三儿吃了一惊:“……话是这么说,可石像已经不见了,山里的墓也……也没了。”堤坝和河道都没修好,全都荒废了一半放在那儿。
天灾已经无法避免了。
姜遗光摇摇头:“未必没有出路,卢老先生,令堂应当画过本地的风水图吧?她可曾说过要将石像镇在什么地方?”
卢三儿迟疑着把风水图拿出来,上面的图他看不太懂,但母亲在图上某个地方画了标记。
“她说过,镇在这儿就行。”
八个入镜人几乎都看不懂,唯有说话最少的陈鹿久接过图,在心里推算一番,笃定道:“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以他们当初醒来时的地点为起始,向南五里左右,埋进河下淤泥三尺。
事不宜迟,几人再三问过卢三儿,确定没有遗漏后,几乎马上就动身了。
在上路前,卢三儿看他们似乎很坚决要去,还送了几张黄符和一块很大的不知什么兽皮鞣的皮子,还有一根极长的红线。叮嘱他们,如果找到石像,要用这皮子把石像包好,系上红线,再贴上符箓,最后填入淤泥中,如此方能保万无一失。
几人接过,匆匆走了。
路上,姜遗光说:“卢三儿此人没有全说实话,依我看,当初县令夫人没少做手脚。”不过关键的地方他没说谎,那就够了。
卢三儿送走几人后,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
这棵枣树还是他在捡到大儿子的时候种的,现在已经很高了,孙子孙女们很喜欢站在枣树底下拼命摇,然后捡掉下来的果子吃。
他看着枣树,却想起了自己母亲在满树枣花下微笑的样子。
其实……母亲并不无辜。
她要看风水,就要四处走,各样器具都要上好的。这些样样都是钱。
她在得知那位巡抚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后,就打算要他的命了。
那块皮子,还有红线,符箓,都是石像刚挖出来时裹着的。看起来就是为了封住这个邪物。
母亲做法撕下符箓,红绳解开,皮子取下,装入精美的木匣。而后骗刘先生说这是自己祖上传下的宝物,进给巡抚大人,希望他回京后多多美言。
刘先生不知内情,加上石像看着的确奇特,就带上了船。
木匣是她精心养好的木头打的,能镇邪。但只要把石像从木匣里取出来,就会立刻事发!
只是……娘可能自己也没料到会引起那么大的灾难,整条船都翻了。
她有些后怕,想把石像拿回来,否则很可能会波及自身,而且上面一定会派人来查。情急之下,母亲便试图推算石像所在,可当她来到河边,好不容易推算出位置后,竟立刻去了半条命。
母亲一夜衰老,父亲不愿事情败露,竟让人看守着,不叫人请大夫,后来更是以为母亲和刘先生有私情,连药都不准她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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