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婆婆来啦!煤婆婆出来啦——”
小孩笑声尖细, 欢蹦乱叫纷纷从街角跑出,一边跑一边扭头催。后头跟出个快要走不动的老婆婆,穿着彩衣,脸上涂了黑炭粉, 拄着拐吃力地一步步挪。
“哟, 煤婆婆来做好事来了!”
“大家快来看啊, 煤婆婆做善事啦,要记下来的。”
分不清是第几次了,煤婆婆低着头, 一点点往前走。
她的头很痛,手脚都使不上力,一到阴湿雨天,全身骨头都疼,没力气。昨天就下了一场雨, 她本来想在家里躺躺,结果还是被人闯进来拉出门。
大伙都在哄笑,拿她看热闹,无人见她眼中苦涩。
从那件事过去, 到现在, 有三四年了吧……老头子早就没了,就剩她一个老太婆, 孤苦伶仃活到现在。
一开始还好好的,她和老头子只要每天出来装装样子,镇上的人就会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让画师给他们画像——当然, 画上的人不是他们俩,而是阿煤的模样。
后来, 一直没出事,没有黑影子,没有灾难,阿煤那孩子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没有报复,更不用提复生。
她好像真的已经走了。
大家就开始怀疑了。
谁知道是不是阿煤救活了他们?万一大家猜错了呢?万一阿煤真就只是个妖女,这谁说得清?
想归想,明面上没几个人敢提。毕竟谁都不知道真相嘛,就只能先当成真的。
话虽如此,众人对煤婆婆的态度渐渐转变许多。
起初惧怕、敬畏,因担忧阿煤不知何时复苏,所有人都对她客气。到后来逐渐懈怠,开始对这一套不得不做的把戏不屑一顾,水和粮都送得慢了。
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老太婆,大家把她捧这么高,也配?哪怕是原来的阿煤,好歹年轻呢,脸上丑点,吹了灯被子一拉不一样能生孩子。
这年头大家家里都不好过,吃不上饭的人多了,老太婆就因为养了个妖女,大家还要好吃好喝供着,谁心里能好受?
煤婆婆在一群人看热闹的目光下给另一个老妇人补衣服,她眼睛其实花得厉害,手也哆嗦,拿针的手都不稳了。一旁的人们却全都欢呼起来,好像她做了什么很厉害的事似的。
画匠描了个样子说可以了,这帮看热闹的人才嘻嘻哈哈散去,老妇人更是赶紧把自己衣服抢回来——她嫌煤婆婆晦气,也怕弄坏自己衣服。
到最后,只剩煤婆婆一个人蹒跚往回走。
越走越心凉,满心酸楚,她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用?
一年幼女孩牵着母亲手经过,母女声音飘来。
“娘,煤婆婆好可怜,都走不动路了。”
“囡囡不能可怜她,这个煤婆婆把自己女儿给毒死了,她这是应得的。”
“啊——大家不是说煤婆婆是好人吗?难道她女儿是坏人?”
妇人不知作何解释,只匆匆说道:“这些事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带她赶紧走了。
风把母女俩对话一字不落地送到煤婆婆耳中。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地回到家,从床下找出一本厚本子。这还是老头子留下来的,她一开始烦闷了就在上面写点什么。
后来,她有了一个别的想法。
既然镇上的人们不相信阿煤是真的善心……
那她可以写给阿煤,让她醒来以后真的认为自己是妖女,是大恶人。
她相信阿煤会醒的。
醒过来以后,她会不会记得呢?她要是不记得,就可以看看这本书了。
要是她还记得,她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对这个养女,她又厌恶,又惧怕,可到如今哪怕活的像个笑话,她还是得依附在养女仅剩的名声上讨一口饭吃,没有阿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活的更好还是更不好。
我是……阿煤,也是煤婆婆……
阿煤就是煤婆婆,对,就让阿煤这么以为吧,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的。
煤婆婆哆哆嗦嗦地继续写。忽地一人撞开门快步走进,煤婆婆背对着她在窗户底下写,听到声音就紧着把那一本厚本子藏在桌斗里。
来的也是她的“养女”。
是镇上人推选出来的,这女孩爹妈去的早,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又懒又馋长得不好,没人肯养,就塞到了她这里,让她当煤婆婆养女,天天管送饭送水。
养女并不搭理煤婆婆,除了吃饭睡觉会回来,其他时候都当煤婆婆死了。有时夜里咳嗽吵着她,养女还会过来掐她脖子叫她闭嘴。
“喏,你的饭。”养女把托盘往桌上一搁就走,压根不管她在做什么。
不用打开盖,煤婆婆都知道她肯定把自己的饭吃了一多半,她没看,只管继续写。
“……我有一个姐姐,只是很久没见她了。”她很想念第一个干女儿,她多乖巧温顺啊,要是她还在,该有多好?
转念想到现在这个镇里人塞来的养女,煤婆婆更是厌恶。
她该死。
他们都该死,阿煤就不该把他们救活!
“……一群蠢人,愚不可及,以为表面做做样子就是真的好人。这个镇子的人早就该死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
煤山镇以南的城中。
吕雪衣仍旧在山庄中神出鬼没,悉心教导那些半大小子习武。
旁的不提,只管把近卫教入镜人的手段拿出三分,就足够叫这群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乖乖听话,将他奉为主人。
这几年,他不断在两地奔波。可每一次进山结局都是失望一场。只有冬日,山底通往能穿梭时间的雪洞才会开启,但没有用……他试了不知多少次,还是走不了。
他隐约听到冰下有动静,但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不敢贸然行动。他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冻结住,而这一回,未必有人能救他。
不知第几次日月轮换,时光似水,安安稳稳流过数年,人间太平无事,于家也渐渐放下心来,对这位“恩人”态度一如往昔,可却对“预言”一事有微词。
不止他们,就连吕雪衣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山海镜和镜外的世界只是他的幻想,就如水中月,看着近,可不论如何都捞不到。
他怀疑起自己还留在镜中的意义。
他要做什么来着?
时间真是可怕,他回想起初入镜时快要被冻死的刻骨寒冷、后面恨不得杀了姜遗光的怨恨,还有对煤山镇百姓的可笑又可悲的复杂情绪。
明明那时候气得不行,现在一切都淡了。
他都快想不起来姜遗光的样子了。
煤婆婆也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她年纪那么大,一般家中这个年纪都该在家中养着了,她还要天天出去供镇上百姓戏弄,哪里能承受得住?
她去世时吕雪衣不在镇上,头七过了才回去。听说煤婆婆自个儿坚持的,她还有一口气时,死活不肯喝水不吃饭,只要人放根绳子送到井底,她想跟老头子还有阿煤作伴——先前煤婆婆的丈夫死时就被大家定下埋到了井底,任凭她怎么哭求也无用。
吕雪衣后来到井边看过几回。
井下怨气冲天。
去井边转过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不对,只看一眼井,心底就发凉,身上也冻得厉害,大夏天去一次好像在雪里冻了三天一样冷。
这当然有鬼!说不定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以后,阿煤和煤婆婆都生气了呢?
众人再次请风水先生看过,找匠人用石头雕了更厚更平滑的井盖,雕上符文,拴上铁链,锁住满井怨气。
原本大伙都要把煤婆婆跟阿煤的故事当笑话了,井边的围墙也快拆了。
一觉察出可能有危险,家家户户又一致改口,不管谁来问都一样,阿煤就是煤婆婆,她是救了整个小镇的大善人。
围墙重新上了白粉,画也赶紧画了挂上去,乍一看还有模有样的。可井下怨念不仅一点没少,那股冷意都快要穿透墙到最外圈来了。
靠近寒意的人都会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样恍惚一会儿,有些人甚至会生出幻觉,想要跳下那口井。
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他们在下面无人服侍,才会诱人下井。
煤婆婆需要服侍,送谁下去——这简直一目了然。
养女哭天喊地不愿意,无人理会,怕她下去告状,几人抓住她,揉了糖跟砒霜的浆糊往嘴里灌。第二天就送下了井,没人敢下去,是开了井盖后从井口丢下去的。
结果怪事不减反多。
住在围墙外附近的人夜夜听见鬼哭,围墙中传出争吵声,过去看,却什么也见不着。更有一回,醒来后,全家人脸上都有乌黑的五个指印,一摸就往下掉渣。
这件事彻底把他们吓坏了。不管其他人说什么,他们都一定要请来风水先生再看看。
这回几个风水先生都发愁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说侍奉的人不够,需要一些女子住进来。只要她们住进围墙里,全心侍奉阿煤,她就不会害人。
吕雪衣看着镇上闹剧都想笑。
他愈发明白此次劫难缘何而起,一切……不过是煤山镇百姓自作自受。
他们种下的恶因,恶果自然要后辈偿。入镜人无法阻止,除非能把整个镇子都覆灭了。而若真要这么做,似乎也只能借助鬼怪之力。
但若无法阻止,他又该如何离开?
吕雪衣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了。
难不成只有等到几十年后?可到那时候,自己也老了吧?说不定,他都活不到那个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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