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无话可说。
她跪在镜前, 荣贵妃为她卸下?白?玉冠,摘去绢花,乌黑的头发如瀑布散落, 鎏金铜镜里照着两张肖似的脸。
崔妩始终垂着眼睛,荣贵妃看得恍惚:“你真像本宫的小融儿。”
“但臣妇不是。”
沉默蔓延了?很久,荣贵妃只是点点头,“你也猜到了?吧,本宫二十年前有过一个小女儿, 就流落在信州。”
“信州民风淳朴,该是被哪个好心人抱回家, 好好养大了?。”
乌木梳梳到发尾, 荣贵妃闲聊似的问?起:“那?她长?大以后,会不会来季梁找她阿娘?。”
“她爹娘疼爱她,应该不会说她是捡来的,她会在信州平静安宁地过一辈子,认定?面前的阿娘就是阿娘,阿爹就是阿爹, 不会怀疑自?己是在哪个冬天从破草席上抱起来的,她一点遗憾都没有。”
荣贵妃沉默了?好久。
“这样……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贵妃还是有些惆怅道:“可本宫从未想过丢掉她,她是被人偷走的,若是可以, 本宫愿意用一切换回小融儿。”
一切……说得真简单。
崔妩无意纠缠荣贵妃口中的一切是什么, 只问?:“娘娘还记得,那?孩子她爹爹是谁吗?”
问?过方镇山的话, 现在又来问?荣贵妃。
突然说起那?个男人, 荣贵妃有点猝不及防,梳头的动作都慢了?些。
她一下?被拖到陈旧了?好多年的回忆里去。
这些年荣贵妃一直逃避去想他, 她让自?己周旋在后宫中,争名夺利,也真的很少再去怀念往昔。
可一旦被人提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啊,是一个草莽,粗鲁,狂妄,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所有。
当年因为家里穷,我拦下?了?他的马,嫁给他换了?十五两银子给家人糊口,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个土匪,以打家劫舍为生,我不愿意和一个土匪生儿育女……”
荣贵妃那?时?候还叫婉娘,嫁的男人叫方大山,当她知道方大山是个土匪之后,已经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想劝方大山放弃土匪的营生,就是一家人到山里去打猎也好。
可方大山嘴上答应,私底下?还是我行我素,二人为此?不知吵过几次,吵到她心灰意冷。
后来方大山的仇家将女儿偷走,方大山的去追仇家,要抢回女儿,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音信。
而她留在信阳,和当时?还是王爷的官家遇见,被他带回了?季梁。
起初荣贵妃是不愿意的,可王府权势压人,她连走都走不了?,抵抗了?八年,才生了?赵琰。
对枕边人无意,荣贵妃将一颗心系在儿子身上,为他筹谋,也是让自?己有事可做。
荣贵妃不怕告诉崔妩这些,她也从未刻意隐瞒过,当初官家把她从信州带走的时?候,是知道她嫁过人的。
“你有没有想过再见他,会如何?”崔妩问?。
梳头的手停住,喉头哽了?好久,荣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知道他在哪儿吗?”
“臣妇如何能知道呢。”
崔妩想,方镇山此?刻怕是已经离开?季梁了?,就算是还在这儿,他也不会越过这重重的护卫,只为见她一面。
而且皇帝和土匪,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方镇山,该是荣贵妃最想掩埋的污点吧。
荣贵妃屏住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缓,“也是,你原本就孤苦流浪了?那?么久,怎么会知道呢……”
“这辈子若非有缘……同他怕是不能再相见了?,”她说得又轻又缓,“原本……也是不该再见面。”
崔妩听她这么说,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彼此?都不再在乎对方存在。
这也算一种默契,那?崔妩更无必要去打破。
这时?,满城升起的长?明灯照亮了?季梁的夜空,还有在夜空中炸开?的万紫千红的烟火,天上天下?,俱是热闹人间。
崔妩仰头看去,那?一刻实实在在被眼前的灯海震撼到了?。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
谁将万斛金莲之,撤向星都五夜开?。”[1]
这么热闹的一夜,反倒让崔妩眼眶发酸,忽然生出些无可奈何的离别愁绪来。
她起身走到低头看下?去,正好能看到二楼的观景台,谢宥和赵琰站在一起,同样望着这满城的长?明灯。
今夜还能看同一片长?明灯,来日他离开?,就只能望着天边同一轮月亮了……
崔妩一下落寞了不少。
两个人想到一处,自?然会心有灵犀,谢宥也在朝她在的地方看,毫不意外地捕捉到那探出来的脸。
崔妩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谢宥也挥了?挥手,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消失在栏杆边,重新看向夜空。
崇德门?下?,一队巡检司兵正待交接。
方镇山也在看着满城飘起了?的长?明灯,视野尽处,华丽高耸的琼楼灯火通明。
听说这是城东最高一座楼,站在城楼上俯瞰整座季梁城,只可惜今日被侍卫把守,不然他想登楼看一看。
人说琼楼上馔玉炊金,有飞仙翩翩作舞。不过他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意气,眷恋繁华,他就想看一眼想要去征服的皇宫,或者找一找人海中可有女儿。
“今日是女儿节……”
方镇山自?言自?语了?一声?,不免想到自?己唯一那?个孩子,又倔又毒。
只可惜他给女儿的礼物还没有备好,送到她手上,下?次再来季梁城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寨主,咱们?该走了?。”手下?压低声?音催
促。
“知道了?。”
方镇山最后看了?一眼漫城的长?明灯,压低帽子朝城门?走去。
—
荣贵妃瞧着崔妩的眼睛,那?些不舍、难忘的情绪,于她都毫不陌生。
“在想你的官人?”她问?。
“嗯,不到半个月他就要走了?。”
“你与谢三郎感情甚笃?”
“是啊。”
“怪本宫今日耽搁你们?了?。不过,若来日谢家三郎若对你不好,尽可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出头。”
“我与夫君琴瑟和鸣,不会有那?个来日。”
“那?就好。”
荣贵妃为崔妩重新换了?一顶冠子,华光璀璨的花冠,黄金为底,精雕细琢的浮华,宝石点翠用起来毫不吝啬。
崔妩对镜眨了?眨眼,左看右看。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荣贵妃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毕竟是贵妃啊,位同皇后,皇帝之下?她最大,人人见她都得行礼,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享用过,这金冠子切实摆在眼前,崔妩那?点子“傲骨”立刻消失不见。
她咬着唇:“娘娘,臣妇戴这冠子于礼不合……”
荣贵妃早问?过儿子,她就喜欢这些贵重值钱的稀罕东西,“长?者赐不可辞,你就安心收下?吧。”
收下?金冠,崔妩一扫离愁别绪,面容都被金子映得明媚了?起来。
“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到。”
一顶金冠换一次顺从,崔妩蛮愿意做这个生意的。
“是。”崔妩行过礼下?了?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荣贵妃真的很想问?,问?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是她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融儿已经嫁人了?。
女人嫁人之后,一切都会以夫家为先,或许不相认,对她才是最好的吧。
荣贵妃擦去眼角泪花,对镜重新上妆。
镜中美人仍旧容色无双,只是发髻之中掺杂着白?发,到底已经过了?二十年,她也不再是情字当头的女儿家,如今尽该把自?己忘了?,一心为儿女将来的好日子筹谋计较。
楼下?宴席正好,垂帘遮着楼梯,没有知道崔妩上了?顶层,都以为她是从楼下?姗姗来迟。
高氏皱起眉头,“贵妃娘娘宴请,你怎么敢迟到?”
她这一声?压过夫人娘子们?的闲谈,引来了?众人视线。
王氏刚说完,又看到她头上的金冠,暗暗咋舌。
真是穷惯了?,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摆出来,戴这样的冠子来宴上争风头给谁看?等贵妃娘娘来了?,一定?要好好告她一状。
崔妩并没有理会她,让宫女领着入了?席。
当着众家夫人的面,高氏也不好针对太过,笑着给她捅刀:“弟妹得了?诰命就是不一样,排场这就摆起来了?。”
“娘娘不是没来嘛,不算迟到。”崔妩有恃无恐起来。
正说着话,荣贵妃就到了?,众人起身行礼,无人直视贵妃面容,也就没发觉贵妃和崔妩那?相似的容貌。
荣贵妃走入屏风后的主座上,才道:“各位娘子请坐。”
其?实从前就有都见过二人、觉得贵妃和谢家三息妇样貌相似的夫人,不过贵妃长?居深宫,见的官员娘子少,又多的是不能直视她面容的人,所以这样的传言便?从未有过。
而且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没有,随意编排贵妃的样貌,是要被问?罪的。
能见贵妃的都是大官的娘子,不会没有分寸。
高氏憋着想告状,但今夜的场合,她也不敢跳得太高。
所谓宴席,剩下?的不过用菜说话,再赏赏季梁城的夜景,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贵妃来了?,各家夫人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言辞之间极有章法,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赞叹,人人功夫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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