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园亮了一夜的灯, 天色青青时?,整个谢府的下人就?起床忙碌起来。
沿路下人们将灯笼一一熄灭,蜡烛的灰烟混着清冷露水的气息缠上鼻尖, 崔妩跟在谢宥身后,低眉顺眼。
她视线只到?他腰后蹀躞处,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刚成亲那?日,崔妩也是那?么跟在他背后,去给姑舅请安。
那?时?他们比陌生人只好一点, 言语间客气疏离。
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如?今又退回原地了。
崔妩将视线往下挪, 谢宥走路稳重不失洒脱, 手瘦削修长又充满了力量,掌心磨破伤口还没结痂,他昨夜不肯见人,也没有上药。
再拉上他的手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崔妩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
谢宥微侧过脸。
崔妩以为他要回头, 结果只是看廊外一夜吹落的树叶。
她的叹气声没在秋风里。
一家人在存寿堂用早饭,云氏一想?到?儿?子刚外任通判回来,这才没个两?年,又要往外走, 哪里舍得, 整顿饭拉着他唠叨个不停。
“上一次你出门去做通判,这才没两?年呢, 又往外跑, 你也不用跟我说大道理,你前程大好为娘怎么会拦着, 就?是唠叨两?句……”
云氏要说,谢宥就?沉默听着,崔妩坐在他身侧,在喝一碗虾茸粥。
云氏已经从?叮嘱他衣食住行,说到?谢宥小时?候的事。
“有一阵你刚从?上清宫归家小住,带了一只很好看的黄鹂鸟回来,宸儿?顽皮,拿了好多鸟鹊跟你换,可你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准了那?一只,说什么都不愿意,
他就?跟你抢啊,可你不肯松手,小小的黄鹂鸟就?这么攥在手里,后来松开手时?,黄鹂都断气了,你伤心得好几天没说话,这事你还记得吗?”
谢宥沉默点头。
“那?时?候阿娘还担心,你性子那?么倔,往后可怎么是好,幸好只是我想?多了,长大之后你就?成了最省心懂事那?一个……”云氏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笑。
除了娶息妇这件事。
崔妩舀粥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不明白这为何会当一件“趣事”来说,她听着只觉得难受别扭。
故事里没一个人做得对,死的却是一只无辜的鸟儿?。
说起来,南下的马车里早早留好的位置又算什么,崔妩至今没有问谢宥。
难道她也是谢宥掌中的黄鹂?
喝了一口粥,崔妩将那?些胡思乱想?搅散。
一件多少年前的小事而已,能说明什么,官人平日为人如?何毋庸置疑,清正?自持,中正?良善,唯一出格的一次也只是昨日对徐度香。
她真是烦得脑子乱了。
发生了徐度香的事,谢宥在云氏面前并未显露出异样,宽慰了母亲几句,说道:“儿?子吃好了,先出去检查一下行李。”
崔妩抬头看时?,他已经消失在门口,自始至终没有和身旁的崔妩说一句话。
往日,就?算在存寿堂用饭,谢宥也会关心她,喜欢的菜能不能夹到?,云氏问话也会帮她回应。
今天什么都没有。
崔妩有点堵心,这是一时?的,还是永远都会这样了。
大门口一列车队和护卫已经在等待启程,众人正?道别。
谢念拉着崔妩的手:“三?嫂,你不是会在家里吗?”
崔妩一夜没合眼,勉强笑道:“一想?到?官人要去这么久,我始终放心不下,昨夜实在睡不着,同官人商量过,还是想?陪着他一道,照顾他的吃穿。”
刚刚在饭桌上顾不到?崔妩,到?这会儿?了,云氏才埋怨道:“怎么临走了才改主意,藻园半夜开始,闹了一夜的动静,这般临了才兴师动众一场,事情?难免乱七八糟,而且更未知会我一声,府里的事还未安排上人呢
。”
大儿?息妇和离了,二息妇脾气不好又在养伤,府中上下一堆事只能交由闵氏来,可有崔妩在前,云氏对闵氏的能力很不放心,打算让谢念学?着持家之事。
崔妩只能请罪:“是息妇任性,舅姑恕罪。”
“高氏爱钻牛角尖,有一句话却不错,你封了诰命之后确实散漫任性了许多,往后多注重举止,将来你夫君身上担子日重,你该让自己配得上他,出门在外你一举一动要让人看得出是谢家妇。”
“息妇谨记。”
说话间崔妩不时?看向谢宥。
他站在与崔妩隔了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正?低眉听着谢溥的交代,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看她。
崔妩转身上了马车,谢宥则是骑马,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出发了。
全兆和领了官家的吩咐,在城门口为谢宥践行。
车队停下,崔妩掀开车帘看出去,不但看到?了宫里的人,还看到了一旁的赵琰和崔珌。
指甲抓紧了车帘。
崔妩这才想?起来,崔珌如?今是皇子的老?师,说来,还是借着自己搭上了荣贵妃。
当初真是演了一出好戏,让她都感动了。
只怕给了崔珌这个机会,他早晚会变得更难以对付。
昨日之后,崔妩已经下定决心除掉崔珌,绝不念半点旧情?,只可惜马上就?要离京,要想?对付他,也得回京再说了。
这一两?年,崔珌若是有心,会将赵琰教成什么样呢?
崔妩可不想?来日赵琰和荣贵妃变成刺向自己的刀。
等回过神,全兆和已经领着人回宫去了,谢宥则和崔珌往远处走去,看起来似有话要说。
崔妩扶着窗棂撑起身子,想?要看他们二人往哪儿?去。
二人走得不远,就?在远离守城兵的城墙根儿?下,在那?儿?说着话。
阿宥会不会质问他自己昨夜交代的事?崔珌会不会说出她的身世来?
不过现在担心这些也不济事了。
她不觉得崔珌会将她不是崔家女儿?的事说出来,那?样等于惹了荣贵妃,没有好处。
就?算说了,崔妩还能借机再卖一次可怜。
反正?官人从?不是看重门第之人,若是崔珌那?样的事他都能包容,为何不能包容自己那?孤苦的出身呢?
正?发呆,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崔妩收回视线,马车外的赵琰坐在马背上,挥动的马鞭都嵌了宝石。
“想?你。”她顺口说道。
赵琰眼睛瞪大,缰绳换了几轮左右手,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的。
前阵子不还避他如?蛇蝎吗,怎么现在又说起这个。
“想?、想?我做什么,舍不得离开京城啊?”
“舍不得啊,外头风餐露宿,一张好榻都没有,也没有琰哥儿?这样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崔妩试探着喊了一声“琰哥儿?”,偷看他反应。
崔珌如?今是他的老?师,崔妩担心他在赵琰面前说三?道四的,自然得谄媚些,拉拉关系。
朋友……
赵琰低头咬了一下唇,又嘟囔:“哼哼,你是想?念富贵,才不是舍不得本王。”
“六大王就?是富贵,想?富贵就?是想?六大王呀。”
“臭德行!”赵琰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你那?好兄长如?今腿好了,跟娘娘合起伙来压本王读书?,本王打算偷偷溜出去,你不是舍不得本王吗,咱们一起去巡盐怎么样?”
“可别!”崔妩心说你想?害死我,到?嘴边却是:“臣妇还没见过如?六大王这般聪慧的儿?郎,读书?这种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漆云寨那?伙匪徒还没抓到?,您偷偷跑出来,官家和娘娘会担心的。”
赵琰只是开玩笑而已,但听到?崔妩的话,不免惆怅:“难道我这前的半辈子就?要困在这京城里,到?了年纪外放,又永世困在封地之中?”
“这也未必,等你到?了亲政的年纪,也请一个巡察的差事,到?时?候那?些贪官污吏岂能逃得了六大王的眼睛,靖朝将来的海晏河清就?要仰仗您啦。”
赵琰被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狐疑道:“你今日这般恶心,是有事求本王?”
“只是被六大王的风采折服了,等臣妇去江南回来,一定给六大王带回礼。”
“给我带礼物?”十二岁的少年连说话都是习惯性仰着下巴的,他抱着手臂有些不屑,“本王也不是什么礼物都看得上眼的。”
“也是,可惜我家资微薄,再尽心挑选,看在六大王眼里也只是破烂,那?还是不在六大王面前现眼了吧。”
“谁让你倾家荡产了……罢了,天底下有哪里的东西能比皇宫更好,无论你带什么回来,本王都给你面子,高兴一下。”
“那?就?多谢六大王赏脸啦!”崔妩笑得明媚灿烂。
看到?那?张肖似阿娘又年轻明媚的脸,赵琰什么脾气都提不起来,只是恨恨道:“你要快点回来啊,不然本王可记不得你有你这号人了。”
“那?是自然,断不能让六大王忘了我。”
聊也聊够了,赵琰将一块玉佩丢进了马车,“这是娘娘让我给你的。”
荣贵妃不能出宫,只能让赵琰带给她。
“这是什么?”
崔妩拾了起来,玉佩成色极为普通,雕工更不是上好,她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玄妙来。
“一块玉佩呗。”
“这个有什么用,能调兵遣将吗,还是可以到?钱庄里边随意取用银票?”她搓了又搓,怎么看都是块丢当铺不值二十两?银子的货色。
赵琰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当然不能,就?是一枚玉佩,反正?是给你了,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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