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来说,卿思的治疗十分困难。
特发性肺动脉高压,这种疾病本就难治,需要每天服用大量的药物来维持血压的稳定,这些药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副作用,比如用来扩张血管的曲前列尼尔和伊洛前列素,就会带来持续不断的头痛和恶心,维持着她生命的同时也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卿思脆弱的身体。
但是卿思目前的情况,光是服用那些药物已经没法控制她胸腔内的高压了。
“必须进行手术。”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医生站在光线白惨惨的办公室里,手里捏着一份心脏的ct图,“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手术不是有很大的风险吗?”柳树站在医生的旁边,搓了搓手,他微微地佝着背,脸上胡子拉碴的,如果说顾渊当时见到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那么四十多岁的柳叔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六十岁的小老头,说话都夹着偶尔的颤音,“能有多少成功率?”
“不好说,真正的成功率得开了胸才能判断,就现有的检查结果来看,成功率能有个四成吧。”
“四成?四成好啊!四成好啊……”医生说出的数字明显高于柳叔预想之中的数字,这个憔悴的中年男人脸上立刻出现了希望的光采,而卿思的妈妈,一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干练女人,则是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医生抿着薄薄的唇轻叹了一口气:
“您先别激动,我说的四成,是房间隔造口手术的成功率,这是给心脏开口来缓解心房压力的手术,说到底也只能缓解症状,治标不治本,而且有引起心律失常的风险,这么做能够让她多撑上一段时间,要想根治,不太可能。”
“什么……什么意思?四成成功率的手术,不是治好她?”柳叔一时间有些懵,他怔怔地望着医生,“只是……能够让她多撑一会儿?”
“嗯,具体能撑多久还要看她术后的恢复结果。”医生说着头微微地低下了一点,“而且关于手术的成功率,四成是最乐观的估计,具体情况还要做进一步地检查判断。检查结果只是一方面的依据,真正的情况只有开始进行手术的时候才能全面了解,手术的过程中也可能出现多种意外,这样的心脏手术难度本身就很大,我们没法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
“什么叫……没法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
“就是即使其他情况一切顺利,手术也有一定的概率因为技术原因而失败,而且这个概率无法忽视,所以,如果你们作为监护人和亲属决定进行手术的话,我们是需要你们签署免责协议书和知情同意书的。而且因为患者本人的意识清醒,所以也必须征求孩子自己的意见。”医生推了推眼镜,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希望我能够保证手术一定成功,但事实就是如此,作为医生,我也有责任告诉你们真实的情况。”
“免责?”
“嗯,在已告知的风险范围内,如果手术失败,医院和负责手术的医生将不承担任何责任。”医生把那份心脏ct报告交到他们手里,“选择权在你们,在孩子自己手里,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至于到底要怎么做,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做出决定。毕竟那孩子现在的状态……我们都看在眼里。”
……
风从前方吹过来。
风的声音搔动耳垂。
不知从何时起,敏感的鼻子已经适应了这条走廊上的消毒水味,也可以对那些护士匆匆的脚步声置若罔闻,就连最讨厌的头疼也渐渐变得可以忽视掉了。
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苹果香气。
齐羽正在给自己削苹果,看着黄红色的苹果皮变成一长条软软湿湿的带子从桌板边上垂下来。
削完以后,齐羽伸手把苹果给自己递过来,卿思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女生却在中间停了一次,撑起身体后还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过她还是把苹果接了过来,咬了一口,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女生酸甜的抿嘴笑。
齐羽睁大了双眼,注视着她,大约过了三秒,又拿起另一个苹果,削了起来。
卿思望向窗外,今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冬天能有这样的好天气甚是难得。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城市里,把每条街道和街道两旁的房屋都染得暖洋洋的。在逐渐被渲染成深蓝色的正午的高空中,一小块薄薄的云彩描绘出一幅细腻的景致,而低空则被淡淡的光线印染成浅浅的白色。
“好美啊,小羽,我们这儿,还是挺漂亮的呢。”
“嗯,是啊……”
“小羽,你以后还会回来吗,到这里。”
“还不知道呢,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很久以后,嗯,是好几年之后的事啊。”
她想,她还是非常热爱这座小小的城市的吧。
她在这里度过了十七年的时光,她知道这座城市的热度、熟悉这里的空气,这座城市里土壤、草和树木的气味都已深深浸透至她体内。
熟悉到有点厌倦了,以至于她曾经梦想着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她思索过自己想去的地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个答案。
现在她更想留在这里,留下来,留在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
但是时间却推着她迫不得已地要离开。
她心知肚明。
唯有期待奇迹发生。
“我以前也总想着离开,现在反而有想长久留下来的想法了,是不是有点好笑?”
没有回答,是没听见吗?
卿思转过身,发现齐羽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水果刀,苹果皮削断了,女生左手的拇指上有一个小小的裂口,殷红的液体正在渗出来,她正在用纸巾来回擦拭渗出的液体。
“你没事吧?”
这是一句单纯的问候。
“抱歉!没事……抱歉……”
卿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但面对不停说着“抱歉”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她挪了挪身子,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但够不着,于是尝试了下,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她为何哭泣?
虽然有部分意识正在警告卿思不要去深究这个理由,但关于这个理由,她早已一清二楚。
不是因为拇指上的小小划伤。
她的理由一定与自己所想象的一致。
她正在替自己哭泣。
我们都有不断追求的东西,我们都有自己的梦想,但是梦想之所以被称为梦想,就是因为它的难以实现……
我们只是十七岁的少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伸出双手,放弃祈求,盼望奇迹的出现。
既然事情变成这样,那自己就更不能哭泣了吧!可也正因如此,正因现实无法改变,她才会哭吧。她才会哭得这么难过,好像要把卿思的眼泪一起流出眼眶。
齐羽用食指的根部来回擦拭眼角的泪水,可这么做毫无用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然而她却一直在这么做,不断地抽泣,不断地擦拭,泪流不止,最后她捂住脸,看得出来她还是想努力停止哭泣,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在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卿思就像是注视着自己的泪水般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视线跳过她的脸庞,卿思看到了病房门口欲言又止的母亲。
女人用手扶着门框,望着这里,却又似乎越过了她们,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卿思看到了母亲眼角的光,也看到了一颗在太阳照射下泛着耀眼光采的泪珠滑落坠地。
她想,如果时间可以冻结就好了。
她很喜欢春天,也很喜欢梅,但她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梅盛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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