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配套措施
“魏运副,说的好啊。”杨维垣夸讚道。
“私盐之弊,人所共知,奈何屡禁不止。”
明朝的盐,都是盐户製造。
官盐是盐户制的,私盐同样是盐户制的。
由於私盐太过泛滥,已经没有人去管了,因为管不过来。
而且,私盐的价格,相对比官盐要便宜,甚至有时私盐的质量也要好过官盐。
在这种情形之下,私盐很难得到有效管控。
魏铭皓提出私盐的问题,就好比是政治正確。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但没有办法解决。
杨维垣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解决私盐的问题,但是,他不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魏运副的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私盐泛滥成灾,官盐的出售,自然受到影响。官盐滯销,运司自然就会有亏空。”
“诸位都知道,我大明朝的官盐,皆產自盐户。所以,本院就想,能不能直接从源头卡住。”
康掌柜、竇掌柜等一眾盐商,闻言纷纷提起精神。
按照纲法,他们这些盐商是直接进盐场和盐户进行交易。数额、价钱什么的,都是可以商量著来的。
如果杨维垣整顿盐户,直接从源头设卡,对於他们而言,肯定不是好事。
杨维垣敏锐的观察著盐商们的神情,虽然他们控制的很好,但杨维垣还是感受到他们的波动。
“本院想著,能不能调派能吏,直接进驻到各个盐场。以后,盐户的產盐,由盐场统一收购,而后再由盐场根据盐引,出售给诸位掌柜。”
打蛇要打七寸,杨维垣的这一招,確实打在了盐商们的七寸上。
私盐,官盐,都是盐。
那这二者有什么区別?
食盐利润进入官府的,这叫官盐。
食盐利润进入士大夫、盐商等人的口袋里的,就是私盐。
自纲法实行以来,这些盐商都是在官府登记造册的,有点“官商”的意思。
与此同时,私盐的利润那么高,这些盐商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赚钱手段。
朝堂上的官员,恐怕也不愿意错过这么一个敛財的机会。
盐商们担心杨维垣玩这么一手吗?
既担心,也不担心。
担心,无论官府在两淮盐政上有什么动作,他们这些盐商肯定最先受到影响,自然是担心的。
不担心,杨维垣想管控盐场,从源头制止私盐。想法很理想,但现实很骨感。
为了整顿两淮盐政,朝廷没少派人前来,这么简单的方法就只有杨维垣能够想到?
当然不是。
杨维垣能够想到的,其他官员同样能够想到。
问题的关键就是,你杨维垣想卡源头,而私盐的源头正是盐户。
你杨维垣愿意这么玩,人家盐户愿意这么干吗?
那么多盐场,那么多盐户,你杨维垣管的过来吗?
“诸位掌柜。”杨维垣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眾盐商。
“你们觉得本院的这个想法,如何?”
康掌柜:“小人们只不过是平头百姓,也懂什么政事。一切但凭宪老爷吩咐。”
“僉宪老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就怎么做。”
其他盐商跟著附和,“是啊,是啊。”
盐商的態度,在杨维垣的意见之中。
盐商们再有钱,也不过是民,在官面前,他们只能夹著尾巴做人。
“魏运副,你觉得本院的这个想法,如何?”
杨维垣突然又艾特了一下魏铭皓。
魏铭皓能说什么,当然只能遵命,“下官尽凭僉宪吩咐。”
“不要老是说这些话。”杨维垣面露笑容,让人感觉有点假的笑容。
“两淮运司,不是本院一言堂。有什么事情,大傢伙一块商量著来嘛。”
“魏运副你是两淮运司的老人了,比我们其他人都要了解两淮的情况。
“你觉得,本院的这个想法如何?”
杨维垣再次重复了他的问题。
“下官以为,僉宪的想法是好的,也的確能够有限在源头遏制私盐。”
“只不过————”
魏铭皓说著,又吞吞吐吐起来。
杨维垣:“魏运副,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下官只是觉得,两淮运司下辖的盐场太多。若是每个盐场都派人督促的话,只怕是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那本官就上奏朝廷,让朝廷增派人手过来。”
杨维垣隨著就提出解决方法。
“从扬州到应天,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都不算太远。人手,应该是不成问题。”
“那,”魏铭皓顿了一下,“下官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好。”杨维垣提了提声音。
“私盐的问题,是魏运副提出来的,同时还提前指出了可能存在的问题。”
“既然问题已经解决,魏运副觉得这个方法可行,那就按照魏运副的意思,就这么办了。”
魏铭皓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这怎么成我的锅了?
我就是提出了一个私盐的问题,一个眾所周知的私盐问题,而且还是你硬要问的。
这怎么就能把事情按在我的脑袋上。
不行,不行。
你杨维垣是中枢派下来的,他们或许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我还得在两淮混呢,这锅要是扣在我脑袋上,他们不敢动你杨维垣,准得把气撒在我身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魏铭皓忙的弥补似的解释,“一切皆是杨宪所想,下官只不过是提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建议,怎敢如此居功。”
“哎~哎,”杨维垣拉长了声音,“魏运副,过谦了。”
“私盐的问题是你提出来的,打补丁的建议也是你提出来的。此事,你是首功,当之无愧的首功。”
“稍后,本院就將此方案详细的写在奏疏中,上呈朝廷。並为魏运副请功。”
“这,这————”魏铭皓哪里敢应。
这要是应下来,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事情成了,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仇恨。
事情不成,自己就会被当成替罪羊推出去。
“杨僉宪,这————”
魏铭皓还想推脱,但被朱在铆拦了下来。
“魏运副,此功,你当之无愧。不必再推脱了,再推脱就显得居功自傲啦。”
说著,朱在铆盯著魏铭皓笑了起来。
笑容,是很治癒人的。同时,也是很震慑人的。
魏铭皓不过这个小人物,朝廷派下来的钦差硬要这么玩,他哪里是对手。
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回道:“下官多谢杨僉宪提携。”
“这是魏运副你应得的。”
话,是衝著魏铭皓说的。但杨维垣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盐商身上。
在座的盐商,都是人精,哪里还能看不明白。
杨维垣这一手,玩的就是敲山震虎。
派人进驻盐场,卡私盐源头,是震慑。
三下五除二,將自己摘乾净,把魏铭皓顶在了最前面,是震慑。
当著一眾盐商的面,直接表演了一出骯脏的政治游戏,提前预订好了魏铭皓这个替罪羊,更是震慑。
康掌柜、竇掌柜两个人默默的碰了一下眼神,这个杨维垣,玩的够黑的。
然而,杨维垣玩的远不止这么黑。
只听得他接著说道:“经过魏运副这么一提醒,严查盐场的食盐出售,可以有效遏制私盐的產出。”
这种时候,杨维垣还在將魏铭皓往前推。
“不过,百密终有一疏。本院认为,仅仅是在源头遏制,是不够的。难免还会有漏网之鱼。”
“本院觉得,食盐流出盐场,怎么严格都不为过。”
刚刚杨维垣还在把魏铭皓推在前面,这次却没有再找別的理由,直接就换了自己亲自下场。
这就说明,接下来杨维垣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那重头戏会是什么呢?
一眾盐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那就是盐引。
“盐引,自太祖確立后,以一引为二百斤。后多经变更,最终隨著纲法的確立而定为一引三百斤。”
“三百斤是个单数,也不太方便计算。本院在养病时翻看了不少两淮运司的公文,觉得,还是太祖定下的规制更为合適。”
“本院会上奏朝廷,以太祖所立规制重新確定盐引,一引二百斤。”
盐引,一引二百斤、一引三百斤,中间虽然差了一百斤,但对於盐商们来说,差的这一百斤不叫个事。
毕竟,谁也不是真只靠著盐引所准许的数额购盐。
一引,按照规定是三百斤。
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
一引可以是三百斤,可以是四百斤,也可以是五百斤。
反正都是盐商们直接进盐场和盐们直接交易,是多是少,还不是商量著来。
朝廷批给了一引盐,我前面的马车就拉著一引三百斤盐,但我后面的车队可以是拉著四百斤、五百斤、八百斤。
反正朝廷给我批文了,我就拿著批文往前走。遇到查盐的关卡,把朝廷的批文一亮,畅通无阻。
批文中盐的数量,和实际中马车託运的数量明显对不起来,那查盐的官员就看不出来吗?
他们当然能看出来,因为金钱已经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杨维垣提出一引由原来的三百斤改为二百斤,中间差的这一百斤的实惠,肯定是朝廷拿走了。
可这不是关键,毕竟盐商不靠著官盐挣钱。
盐引一改,肯定要严查。这和前面派人管理盐场,卡私盐源头,是配套措施。
“诸位掌柜,以为如何?”
以康掌柜为首的一眾盐商当即表態,“朝廷有令,小人们一定遵从。”
遵从,表面上是一定会遵从的,却也仅仅是繫於表面罢了。
是人都要吃盐。
盐,既是生活必需品,即使是利润微薄,但在其庞大的数量面前,在微薄的利润也足以变成庞然大物。
盐商们靠食盐获利不假,可食盐的利益,盐商们是不可能独吞的,他们也不好独吞。
朝堂上的官员、巡查私盐的官兵、再到具体经手的盐商,从庙堂到江湖,每一层都会分上一杯羹。
如此多既得利益者,编制起一张庞大的网络,谁能够撼得动,谁又愿意去撼动。
杨维垣自然也是並不愿意去面对如此庞大的一个利益集群,但他又不的不去面对。
他本是阉党成员,因罪贬謫淮安,好不容易得到起復的机会,他必须要把握住。
因为,机会只有一次,他如果把握不住,以后就会彻底沦为官场上的废人,再无入朝为官的可能。
同时,阉党成员的身份,也使得他会受到更多的异样眼光。
如果这次他不能把两淮盐政的差事办明白,不用皇帝动手,那些与阉党苦大仇深的东林党人,食盐利益的既得利益群体,就能把他撕成碎片。
杨维垣看著这些口是心非的盐商,犹如一头头待宰的肥猪。一口咬下,就能满嘴流油。
抄家,是饮鴆止渴的方法。对於两淮盐政来讲,只是“鱼”,而非“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杨维垣明白,皇帝想要的,是一个运转良好的盐政体系,而非“杀猪过年”。
大明朝开国至今,已近乎三百年。开国之初確立的开中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废除,而后几经变更。
盐政烂了上百年,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梳理明白的。
杨维垣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还是得“杀猪过年”。
皇帝给自己配备了一千人的卫队,可不是给自己看家护院用的,那是用来动武的。
大明朝的情况太过紧急,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慢慢来。
先弄钱,先把国库的窟窿补上再说吧。
淅沥沥,外面传来窸窣的雨声。
眾人的视线一时被吸引到窗外。
不过片刻的功夫,雨势变大,劈里啪啦的拍在窗户上。
眾人的视线,被吸的更紧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杨维垣的吟诗声,又將眾人的视线吸了回来。
“没想到深秋,竟还能见到这么大的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诸位掌柜回去之后想著多加几件衣裳,免得著凉。”
该说的事情,杨维垣都已经说完了。而且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句,那就说明,宴席,该到了散的时候。
康掌柜適时的说道:“多谢僉宪老爷关怀。”
“不过,雨下的这么大,这望江楼又在运河边上,离老爷您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
“这望江楼是有客房的,小人特意叮嘱了,没有客人住店,装饰的也算有模有样。”
“雨这么大,今晚,金宪老爷莫不如在客房里住下,或是等雨势小了,再行返回。”
杨维垣一听就明白了,客房里准有给自己备下的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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