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总是充满不卫生的气息,所有疾病仿佛扎堆在一起,伺机而动,准备入侵脆弱病人的身躯。
他坐在洁白的病房里,绿色的墙壁给人安全感,可他对此没什么感觉,一切都飘飘忽忽,自己正站在自己对面观察世界,他的视线潜入了女医生的身体,好像他才是医生,正自问自答地询问病情。
自己、自己……
医生用关切语气说得最多的词就是“自己”。
谁是自己,自己是谁?
他抬起小小的脑袋,越过摆在医生面前的铭牌注视她的眼睛,玻璃树脂镜片折射着淡紫色的光,她的目光非常温柔,像一盏温暖的烛光。
他从小就发现有两个自己:
一个是观察自己的自己,一个是行动身体的自己,他们都挤在身体里,可一个身体似乎太小了,那个观察自己的自己经常会跑到外面。两个自己没法交流,因为他们其实是一个自己。
可到底哪个才是自己呢?
他受困于这个奇怪的问题——别的小朋友都不曾体会的问题。
所以他不正常。
母亲坐在身旁,担忧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我家孩子到底是什么问题……医生,他没事吧?他从小也没受过什么刺激……”
母亲面对所有医生都是这样。从他小时候说起——家庭和睦、家族没有遗传病史、从小没受过任何刺激。说完这些,她便会向医生诉苦,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呢?
对不起,妈妈。他心想。
不过他没觉得歉意。
如果爸爸妈妈生气了,说“对不起”就行。大人们是这样告诉他的。
女医生安慰道:“人格解体,其实也不用想得太坏,他相当于一种过强的保护机制,孩子会把一些情感给封闭。”
“为什么他会变这样?难道您在说,这是我的教育问题吗?”
母亲总会把话题扯到这上面,让他听得心脏砰砰跳。
妈妈,别再说了。
他闭上眼。
“孩子母亲,我不是在说您,”年轻的女医生面对突发情况有些束手无策,“这是先天性的,但是我们医院、家长您还有孩子一起努力,一定有办法恢复正常。”
“怎么恢复啊!我带他去了多少家医院?从武汉到北京,然后又转到上海,医生你知道吗?有一天他差点被车撞死了!那辆卡车……”母亲啜泣。
他别过脸,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
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将车开上了人行道,他漠然地站在卡车边,右手被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可他没有动,若不是一旁的好心人把他从卡车边抱走,他已经被压死了,或者被爆炸波及。
可是,为什么要逃走呢?
只有胆小的人才会逃跑,他要做勇敢的孩子。
“李匡世妈妈,请您冷静点,这段时间就让李匡世在医院休养吧,护士会全天照顾他。”女医生说道。
听到这句话,他立刻猜到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医生,住院有什么用?我们家的积蓄都快花光了,孩子他爸又失踪……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我真的拿不出钱了……无论到哪都是住院!你们这么有名的医院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越拖越久……他早就过上小学的年纪了,别的孩子都在读书,他整天呆在家里,现在又要住在医院,一直在病房里,同龄的孩子会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朋友!”
母亲越说越歇斯底里。
他漠然地注视医生和母亲,随后转过脑袋,准备起身。
他知道,要去下一家医院了。
“李匡世妈妈,我们医院有附属的小学,”医生冷静地说道,“如果您担心他的学习,可以让他和那里的小朋友一起上学。”
“那里的小朋友?他们都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母亲惊恐地注视女医生,仿佛这个举动是把儿子推向疯子的地狱,“我儿子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
医生叹了口气:“李匡世妈妈,李匡世和那些小朋友在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我的孩子精神有问题,所有他就得跟其他精神有问题的小孩一起生活?凭什么这样?”
医生双手交叉:“我一直觉得孩子们没普通和特殊之分,把他们分成正常人和精神病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母亲的双眼变得红肿。
听到这句话,他好奇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女医生。
“对孩子而言,只要觉得对方是个很好的玩伴,这样的就足够了。我们学校里也有很多像李匡世这样孩子,不过他们经过心理辅导,大家都其乐融融地相处,您可以现在就去看看,今天星期四,学校在上课。”
母亲收回不可理喻的态度,稍微恢复冷静。
他听后有些心动。
大家其乐融融地相处……他只在童话书里看过这种事。
原来现实世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啊!他不禁想。
“如果您家里实在很困难,”女医生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能帮您,以私人的名义。”
*
后来,他认识了医生铭牌上的三个字——白崇懿。
“懿”长得太复杂,白医生就让他用“一”来代替。
过了很久,他甚至忘记白崇一根本不是她的本名。
这天,白医生单独找到他,让他去学校的小教室聊聊。
“小教室”其实是一间“心理咨询室”,不过孩子们只管它叫“小教室”,大家私底下觉得,不听话的孩子才会被叫到小教室去谈话。
为了让这些心理有问题的孩子不这么认为,学校重新装修了小教室。
墙壁被涂成米色,里面放着各种玩具、玩偶和故事书。
大家对它的风评一下就转变了。
孩子们看到寡言少语的他被老师叫去小教室,都投来羡慕的眼神,其中不乏嫉妒。
不过他感受不出来。
他只知道,很多对黑溜溜的眼珠在看着他。
为什么要把头转过来?
他没有生气、没有焦虑,只是觉得奇怪。
“李匡世,”白医生温柔的声音将他的目光拉回到她身上,“为什么要把今今的布娃娃弄破?这个月已经很多次了吧?还有其他的小朋友玩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想了想,说道:“不是我,我看到娃娃的时候,它们已经破掉了。”
“那么,你能不能让另一位小朋友别再做这种事啦?”她耐心地说道,“让他想想,如果积木被别人踩坏了,他会开心吗?”
“不会。”
他很喜欢拼积木,准确说是喜欢将拼好积木推倒的刹那。
轰——支离破碎。
仿佛是世界的镜子被打破,一切都清晰无比。只有在那瞬间,他才能感受到,两个自己变回了一个自己。
“是呀。所以,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了。明白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种事是指什么呢?为什么要跟他这样说?这不是他想做的。
这甚至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它只是“发生”了而已。
*
紫色的药水不断鼓出气泡,在空气中发出啪啪的爆炸声……整个屋子被炸得飞上了天,屋顶被掀开……画面在老鼠的招手中结束了。
他目不转睛地观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猫和老鼠》,有的孩子正拿着枕头在一旁小打小闹。
“老师,那个紫色的,是什么?”他扯了扯正在给年纪更小的孩子读绘本故事的女老师。
“什么紫色的?”女老师没看电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里有。”
女老师想了想:“老师刚才没看电视,下次电视里要是出现紫色的东西,再叫老师,好吗?”
“好!”
*
那是炸弹,会爆炸,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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