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静得可怕,偶然泛起的一点点涟漪都会在钰珉的耳中无休无止地泛滥很久,她像一只泡在水里很久的鸟,思维流落到无处可寻的地方,只留下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船上。
白夭与人类聊得火热,仿佛刚才的情鹊只是幻想。
“琼明,若是蛊雕再进攻我们,你就把我们都叫醒。”白夭煞有其事地对她说。
钰珉支支吾吾,不知道这位白瞳鸟大人在玩什么花招,但她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某种含义,于是顺着她的话,特意用迟疑的语气说道:
“我不确定下次……还能不能躲过一劫。”
白夭背对两个人类朝她抛了个媚眼,非常满意她的演技。
“的确,只靠琼明一个人不太保险,我们必须想到其他的对策。”白夭重新摆出严肃的面容看向陈简,“罗斯,你有什么想法?”
陈简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直到现在,自己依旧没有挣脱幻境。
他茫然思忖:白夭是怎么逃走的?她到现在还没说,情况分明没有危急到不容她说出真相。为什么她不说?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正因为我想不出她如何逃生,所以幻觉中的她才不断回避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直愣,将现实催眠成幻觉。
“罗斯?”白夭纳闷地摇了摇他的肩膀,随后问疯子,“他怎么了?”
“年轻人都一个样。”疯子不以为意。
他打了个哈欠,从船舱里抓住之前捕捞的鱼,一口将它的脑袋咬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因鳞片卡在牙缝而发出一声哀嚎。
“喂,罗斯。”
白夭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陈简默默抬起头,身体比思想更先接受了现状——白夭的确活着回来了,他本该感到高兴,可现在……为何悲伤从心泉不断涌出?
好奇怪啊,看到眼前的白夭,心中竟产生一股连自己都无法揣度的伤感,那道凉寒的心流慢慢在血管里蜿蜒,手脚冰冷。他情不自禁地搓揉手掌,却发现全身还是微微发烫——因为云火的照耀。
“可能是声音吧。”他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蛊雕用声音引诱我们进入幻觉。当时瀑布声很非常大,但幻境中听不到,只剩婴儿的啼哭。”
白夭转头看了眼钰珉,钰珉立刻摇头。
如果陈简知道白夭的真实身份,或许能推测出她们之间默契的谈话——
他怎么知道是声音?你告诉他的?
我没说过。
可惜陈简并不知道,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白夭答复。
情鹊将吃惊藏到心底,她意识到罗斯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可他本人似乎没有这种自觉。她告诫自己? 必须得更加谨慎、细腻地模仿白夭的言行举止。
“咳? ”白夭清了下嗓子,“你确定是声音?”
“我不太记得了——你没印象吗?我刚才仔细想了想? 我们其实是先听到了婴儿哭声? 再被拉入幻觉之中,这才是真正的先后顺序? 当时因为情况太混乱,我没意识到。”
“这么说? 只要不去听哭声就行了——琼明? 你觉得呢?”
“我……我不清楚。”她连忙摇头。
陈简笑了笑:“你老问她做什么?”
白夭哼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感。
“随便问问。”
“总之——不听就行了吧!”疯子总是这样,突然吆喝地加入对话,然后偷偷摸摸不见踪影? “那哭声真是骇人? 跟哭丧一样。”
“不听见……”陈简下意识把右手放在耳郭上,“我有办法了。”
“什么?”白夭问。
他感觉耳朵隐隐作痛,好像某件事已经发生:“把耳朵弄聋就行了。”
她听后,很认真在思考这种对策的可行性,内心则感叹犯人的奇思妙想。这种方法只有肉体能不断复原的犯人才会想到? 它们简直是截然不同的动物。情鹊忽然想知道,那个在犯人中口口相传的“人间”? 究竟是怎样的怪诞之地,竟能孕育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家伙。
她说:“如果聋了? 我们沟通不方便。得先定下一些手势。”
“啊!我还以为你们在说笑!”疯子目瞪口呆地拦在两人面前,“停下!你们要弄就自己弄? 别扯上我? 反正琼明能把我叫醒? 没错吧?”他瞪着钰珉问。
“我不确定。”有情鹊大人在,她底气变足,说话利索了不少,平常要花五秒说出口的否定缩短到了三秒。
“啊呀,不管了!”疯子一股脑把烦心事抛开,用力甩手道,“总会有人把我叫出来,不是吗?”
“我倒想把你推下去。”陈简瞥了眼汪洋大海,“战斗发生在电光火石,要抓紧一分一秒。蛊雕占有天空的优势,而且白夭也说了,越过黄沉渊的可不止一只白瞳鸟,是两只。我们处于绝对劣势,你觉得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关心你?”
陈简说得有板有眼,疯子低声咕哝,权衡利弊。
如果为了叫醒自己而贻误战机,他反而会葬身鱼腹或是鸟腹,如此一想,还不如把耳朵弄坏比较划得来,反正再怎么捣鼓也会长出新的,不吃亏。
他微微点头,颇是不满地坐在两人旁边,跟怨妇一样说道:
“没办法了,那现在来定手势吧。”
陈简刚在脑海中回想游戏中看过的特种兵手势,刚打算说出口,忽然反应过来,这些手势对他们的意义并不大。
特种兵虽然强调静音作战,但都是五感正常的人;而他们呢?都是聋子!就算手势设计得再精妙,对方背对自己时也没法传递信息。
这可麻烦了……
他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两人。
“说得有道理,如果看不到,怎么打手势也没用。”疯子立刻说道,“还是另寻他法吧!”
“什么意思?”
“不能把耳朵搞聋啊,听不到还怎么跟鸟打?”
“……”
白夭主持场子:“我们得制定几套方案,就算聋了也能施行。”
“说着轻巧。”疯子不屑一顾地哼道,“我可率军打过仗,比你这丫头更懂制定战术的复杂,况且那时大家都知根知底,拼得是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怎么弄?那个什么……蛊雕!能给我们造成幻觉,耳聋不见得行之有效;再者还有另一只白瞳鸟,谁知道那小畜生有什么力量?”
钰珉紧张地望向白夭,后者不动声色地聆听疯子发言。
“哎!说这么多——白姑娘,你可有什么想法,倒是先说说看。”
“对策,是肯定要想的。”她一字一句强调,“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是啊。”疯子双手一摊。
*
“你觉得,少昊帝为何派我们捉拿钰珉?”蛊雕信步走在沙滩上,眺望茫茫东海,身边的情鹊和他相比显得很小,像是只红瞳鸟仆从。
这次跟随少昊帝到前线的将军们都身经百战,参与过上一次鸟人战争。蛊雕擅长大范围干扰人类的思绪,制造战场混乱;而情鹊则是暗杀、潜伏的高手,论捉拿背叛者,显然有比他们更好的选择,少昊帝从不鲁莽决定,他此举必定有所意图。
蛊雕思前想后得不出什么道理,等到快离开陆地时,他才开口询问情鹊。
情鹊立刻说:“不知道,我从不揣测少昊帝的意图,不像你。”
蛊雕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凭你就别妄图揣测少昊帝了,老老实实做分内的事。
他露出险恶的目光,很不满这种揶揄。
情鹊婉转笑道:“别对我露出这种眼神,也就吓吓那些雏鸟了,哪只白瞳鸟不知道,你是大愚若智?”
“是这样吗?”蛊雕停下脚步,“如果是点水鸠说这些话,我一定当场把他杀了。不过对你,我却没有这种感觉。”
“真是荣幸,”情鹊眯起眼睛,“可能因为我是雌性吧。”
“你是说我在仰慕你?”
“爱慕。”
“让人感觉不舒服的词。听上去很适合形容人类间的关系。”
“我就是从它们那学来的。”
“你真是奇怪,”蛊雕抖了抖脑袋,“如果鸟中有圣人,我觉得你比雪鸮更适合。”
情鹊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也很奇怪,大家都贬低我,似乎唯有你看我顺眼——还有少昊帝。”
“唔——”蛊雕陷入了沉思,他斟酌再三说道,“我并非看你顺眼,只是不那么不顺眼。”
“你知道这句话在人类中叫什么吗?绕口令。”
“别说人类了,真是晦气。”蛊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了,这个给你。”他伸出爪子,从羽毛中拿出一截沾满鲜血的手掌。
“这是?”
“跟钰珉在一起的有三个人类,一个掉海里了,这是她的手,那个蠢货把它甩到了我面前。我心想你说不定能用上就带回来了。”
“蠢货……瀑布蛇?”
“对,是叫这个名。”蛊雕松开爪子,把白夭的手掌交给情鹊。
“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刚才不知是谁说我‘大愚若智’。”蛊雕冷冷地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少昊帝会让你我捉拿钰珉。”
“你在装傻吗?”
情鹊嘻嘻一笑,用尖锐的鸟喙啄食着手掌,同时,它的身体在逐渐膨大,像被吹起来的气球,本就稀少的黑白相间得羽毛纷纷脱落,毛糙的皮肤变得玲珑剔透,显现出白夭的身体轮廓。她长出四肢,唯独缺少了右臂。
“还是反噬了啊……”
她的声音和白夭没什么差别了。
“蛊雕,你为何把钰珉放走?”
蛊雕愣了愣,罕见地露出“我投降”的苦笑。他感到一阵烦乱,但考虑到是情鹊发现了真相,总比被其他鸟发现要好,于是松了口气,说道:
“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你如何看出来的?何时发现的?”
这家伙并没有把秘密泄露出去,否则现在他不该在军营外,而在断头台上。蛊雕想明白这点,彻底冷静下来。
“你不是和穷奇立下了誓言吗?你帮他找到钰珉,他帮你——”
“哎,你躲在什么地方?”原来被偷听了,真是大意。
如此说来,她比少昊帝还先一步抵达前线。最近的年轻鸟儿都怎么回事?越来越沉不住心了。
“他的眼睛里。”情鹊眨了眨眼,低头拍了拍只到腰际的蛊雕的脑袋,“再见了小鸟!我先行一步。”
她说完,纵身跃入水中,将血海划开一道滔天浪花。
蛊雕想提醒她还没穿衣服。
不过掉到水里,以这副姿态出现在人类面前应当恰到好处。
“眼睛里?是什么意思?”
他喃喃自语,扇动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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