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头脚下一个踉跄,仿佛整个天地的声响都从耳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无章的嗡嗡然,他勉qiáng踏前一步,想去取那锅灶,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柄临看着他脚步蹒跚,身影摇晃,沉声又道:说起来,跟你相依为命的那孩子叫阿弦的,那若非是个男孩儿,我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当初死的不明不白的小公主
老朱头背对着他,双手握着那面锅,手却抖若风中秋叶,听到最后一句,忍无可忍:住口!
手中的锅子坠下,铛地一声,兀自在灶上打转。
苏柄临缓步走到跟前,将那转动的锅子压住:怎么,终于戳到你的痛脚了?
两个同是年纪古稀的老者,身份天差地远,各怀不可告人的隐秘,就在这秋风萧瑟的huáng昏,对峙而立。
苏柄临道:你总该知道,我有数不清的法子让你承认
老朱头看清他坚决的神qíng,仰头一笑:好!
这一笑,老朱头浑身的气势便俨然变了,他道:你想让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御厨,可以,我认就是了。我离开宫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是厌倦了宫内那朝生暮死的生活,所以才隐姓埋名离开了。你既然知道我,那总也该听说,当初太宗在的时候,曾下了一道旨意,太宗特许我可以随意离宫而不必向任何人请示,难道谁敢因此而拿我的错么?
这一刻,原本卑微怯懦的老朱头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于太宗李世民面前红极一时的大内御厨,曾得皇帝亲口称赞的天下无双的朱妙手。
就算是在叱咤风云一世赫赫有名的苏柄临面前,气势也丝毫不逊。
苏柄临笑笑:没有人敢拿你的错。
老朱头自知已经失态,要回头也来不及了,索xing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远离长安,就是不想昔日的是非再来侵扰,当初该死的已经死了,苟活的人如我,将军何不就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残生?老将军如果当真记挂当初宫内那一场酒宴,劳烦看在曾经共同侍奉过太宗皇帝的面上,也放过我。
老朱头说到这里,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继而双膝:我在此给您磕头、谢您的大恩了。
不等他跪地,手肘被苏柄临握住,后者手上微微用力,老朱头只觉着手臂如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竟再也跪不下去。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他望着苏柄临问。
老将军道:我只要知道一件事。
两位老者的目光相对,苏柄临虽然还未出口,老朱头又如何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是!
苏柄临道:我还没有问。
老朱头道:你不必问了,不是就是不是。我已经说过,该死的已经死了!
苏柄临深深地双眼里是凝重的疑虑。
老朱头将手肘抽回来,举手道:我可以向天起誓,你想问的那个孩子,早已经死了!若有半句虚言,现在就让老天爷降一道雷把我劈了!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又有难以掩藏的愤然怒意,令人无法怀疑。
此刻天色yīn沉,乌云同huáng昏一起从天际蔓延微涌。
苏柄临皱皱眉,抬头看向那变幻莫测的天色。
豳州,垣县。
阿嚏!浑身一个激灵,吓得阿弦忙左顾右盼,但目之所及,并无任何异样。
她举手揉揉鼻子:是谁在念叨我么?会不会是伯伯想我了,还是英俊叔也想我了?
对阿弦而言,第一次出远门,最初是惶惑不安,渐渐地便如又见识到了新世界般好奇而高兴,但到终于抵达了垣县,在县驿安顿之后,原先那兴奋早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尤其是想到家里老朱头,玄影,英俊后心里有些抓挠,忽地后悔就离开了他们。
幸而袁恕己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多愁善感。
众人在驿馆稍事安顿,县官便来备述前qíng,又带着往事发的钱家,亲自侦看现场。
袁恕己扫了一眼:小弦子呢?
话音才落,就见阿弦从门内晃了出来:大人,我在这儿。
袁恕己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头发,举手给她撩了撩:怎么也不梳洗?
袁恕己倒也体恤阿弦年轻身弱,之前又不惯骑马,所以路上特给她准备了一辆马车,预备累了便入内歇息。
就算如此,阿弦连着颠簸了一整日,早出晚歇,外加思乡,整个人略显憔悴。
阿弦揉了揉眼,方才她进门后便躺在chuáng上,本想趁机歇会儿,可身子仍如在马上或者车上,颠颠簸簸,耳畔都是车轱辘转动跟马蹄奔腾的声响。
没来得及。她随便举手把头发往后面拢了拢,很难看吗?
袁恕己见她懵懵懂懂,因困倦之故那原本清澈的眼神里也似蒙了一层雾,又因为往后拢头发,小小地脸微微扬起,露出下面细而白的脖颈,看着竟
这瞬间,袁恕己竟莫名想起在桐县落雨那huáng昏,他才从车上下来,正看见英俊背着阿弦,她歪头笑语,两个人何等亲密。
咳嗽了声,袁恕己哼道:不,这样儿就挺好的,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其实在转身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已经很好看了,再若熟悉打扮,那还了得。
众人出了驿馆,沿街骑马往城外去。
原来这钱家居住在城郊的鸢庄之上,距离县城不远,三里之遥而已,案发当夜,守城士兵远远地看见鸢庄上火光冲天,还只当钱家的人不留神失火,只是本朝律例,入夜后不管如何都不能擅自打开城门,尤其是这些僻远之地,要随时提防异族跟马贼等在外作乱。
因此士兵们只远远地张望,一边议论这鸢庄的人如何这样粗心大意,火烧了半夜才停。
次日天还不亮,就有人来敲门报官,众人这才知道,鸢庄昨夜非但失火,更且烧死了包括钱员外在内的上下十三口人,除了钱员外跟夫人,其母,其子其媳,还有八名下人,尽数死于非命。
垣县的石县令闻听,大惊失色,魂不附体,忙亲自带人前往查看端倪,谁知一看不打紧,仵作查验,十三名死者身上都有兵器伤,竟是被人先杀死后再放火毁尸灭迹的。
垣县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在整个豳州里也算是极小的地方了,因为处于豳州的中心,远离边境,先前的战事跟马贼、吐蕃等等都侵扰不到,民风淳朴,治下安泰,连寻常的殴斗案子都极少发生,更从来不曾出过这样如此的恶xing血案。
石县令毛骨悚然,不敢怠慢,亦明白此案并不是自己能决断的,当即便发一封紧急公文往府衙求助。
一路出城,阿弦打起jīng神来,跟在袁恕己身后,随着众人且走且看,却见当真是十里不同风,这垣县虽也属于豳州,但民土风qíng同桐县又大为不一样,比如屋舍建筑,行人口音,各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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